《在世界中心呼喚愛》之三
第三章
<1>
我們修學旅行回來時,亞紀已被確診爲“再生不良性貧血”。醫生解釋起因于骨髓功能的弱化。對此她似乎已經相信。我當然也沒理由懷疑。
爲防止感染,護士教給我防護技術。首先穿上走廊衣櫃裏的防護服和口罩,其次把穿來的鞋用專用拖鞋換掉,再在醫院門口洗手消毒,這才得以入內。
每次看見穿防護服戴口罩的我,亞紀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後合。
“一點也不諧調的嘛!”
“有什麽辦法呢!”我沮喪地說,“都怪你的骨髓偷懶不好好製造白血球,才落得這副模樣。”
“學校怎麽樣?”她有意轉換話題。
“還不是老樣子。”我沒好氣地回答。
“快期中考試了吧?”
“像是。”
“學習進度快?”
“就那樣。”
“想快點上學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語。
護士從病房門口探進臉問有變化沒有,對我也笑著打招呼。因爲天天來,差不多所有護士都認得我。檢查什麽的大體上午做完,晚飯前安安靜靜。
“監視著呢,看接吻沒有。”護士走後,亞紀低聲道,“近來護士長提醒來著,說不能和常來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喲,病菌會傳染的。”
一瞬間,我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口中爬來爬去的細菌。
“說的叫人不大愉快啊!”
“想麽?”
“也不特別想。”
“吻也沒關係的。”
“傳染了怎麽辦?”
“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藥水,用那個好好漱一下口。”
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藥水仔細漱口。然後坐在床邊和亞紀相對。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無菌狀態中實施接吻,比初吻還要緊張。我們把嘴唇輕輕碰在一起。
“一股藥味兒。”她說。
“今晚發燒可別怪我喲。”
“不過挺好的。”
“再來一次?”
我們再次對上嘴唇。身穿做手術用的那種淡綠色防護服、清潔口腔後進行的接吻,頗像一種莊嚴的儀式。
“明年梅雨時節到城山看綉球花去。”我說。
“初二的約定。”亞紀仿佛望遠似的眯起眼睛,“僅僅過去三年,却好像很久以前的事。”
“因爲發生的事太多了。”
“是啊。”亞紀現出悵悵陷入深思的神情,低聲道:“還要半年多?”
“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
“嗯。”她曖昧地點了下頭,“够長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時去看了多好。”
“瞧你說的,好像不能康復似的。”
亞紀沒有回答,代以凄寂的笑意。
一天去醫院時她正睡著,也沒有母親陪伴。我從旁邊看她睡著時的臉。由于貧血,臉很蒼白。病房窗口拉著奶油色窗簾。亞紀閉著眼睛。爲了避光,臉略略歪向與窗口相反的一邊。透過窗簾射進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間裏飛來飛去。光也落在她臉上,給臉上的表情多了一層安祥的陰翳。我像看奇珍异寶一樣持續看她的睡臉。看著看著,一陣不安朝我襲來——從安祥的睡眠中,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見的死如罌粟種粒浮現出來。上寫生課時,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凝視畫紙,雪白的畫紙果真像遮上一層小小的黑點——便是那樣一種感覺。
“亞紀!”
我叫她的名字,反復叫了幾次。她對自己的名字做出反應,微微動了動身子。然後像要趕走什麽似的左右搖一下腦袋,蓋在臉上的東西一張張剝落,表情隱約透出生機,像鳥叫一樣睜開眼睛。
“阿朔!”亞紀意外似的低聲喚我。
“心情怎樣?”
“睡了一會兒,好多了。”
她從床上坐起,拿過椅背上搭的對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面。
“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約略帶有頽廢意味的眼神說,“想到自己的死,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遠分別,我到底會怎麽樣呢?”
“傻話,不能想那樣的東西。”
“是啊,”她嘆息一聲,“好像沒有信心了。”
“醫院寂寞?”
“嗯。”她輕輕點頭。
話語一中斷,沉默就重重壓來。
“自己不在這個人世是怎麽回事呢?一點也想像不出。”稍頃,亞紀自言自語地說,“生命有限——總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可平時從沒把理所當然的事當理所當然的事。”
“只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後……”
“想和你結婚的事?”較之連接話題,更像要就此中止。
“我漱漱口去。”
我這麽一說,她才漾出笑意。
每次看望時,依然趁護士看不見飛快地接吻。對我來說,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證。沒有因感染引起發燒,我打算把這小小的儀式一直堅持下去。
“近來洗頭的時候頭髮掉了很多。”她說。
“藥的副作用?”
亞紀默默點頭。
“很讓人傷感。”
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這種時候說什麽好。爲沖淡難過,我試著說:
“就算光禿我也喜歡你的。”
她瞪圓眼睛看我:
“別說的那麽直截了當好不好?”
“對不起。”我坦率地道歉。爾後自我辯解似的說:“古文裏的直截了當①是忽然、暫時之意,是吧?”
這時,亞紀突然把臉貼在我胸口,像小孩子似的放聲哭了起來。完全始料未及。我一時驚慌失措。看見她哭還是頭一次。這種情緒不穩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還是用于治療的藥物副作用所使然。只是,這時我才隱約察覺病症的不同一般。
<2>
亞紀的面龐明顯消瘦了。因嘔感吃不下飯。一整天心情不好,別說面對飯菜,甚至聞到飯味兒都受不了。嚴重時候,一聽見送飯小車的輪響都無法忍受。開了止嘔藥,但幾乎不見效果。爲了治療服用相當有刺激性的藥這點可以想像,但很難和“貧血”聯繫在一起。到底在治療什麽呢?
我用醫學辭典查了“再生不良性貧血”詞條。上面寫道因骨髓造血不良發生的貧血。的 確同亞紀從醫生口中聽來的解釋相同。治療方法爲輸血和投以甾類激素。忽然,我目光落在下一頁上:“白血病”。我想起初二時寫的點歌明信片。說不定,那是無心的惡作劇眼下作爲現實痛苦降臨到亞紀身上。我很快打消這個不合理的念頭,開始閱讀醫學辭典的記述。但是促成應驗的懊悔總在心頭揮之不去。
如亞紀所擔心的,頭髮開始脫落。因本來是長頭髮,脫落的地方格外顯眼。而且隨著治療的曠日持久,她精神上也愈發消沉下去。
“藥好像沒起作用,擔心不得了。”她說,“副作用那麽强都沒有奏效,那麽就是說沒有能治好我的病的藥了。”
“如今無論什麽病一般都能治好的。”我一邊回想醫學辭典的記述一邊說,“尤其小孩子的病。”
“十七歲還是小孩子?”
“才十六嘛。”
“很快就十七。”
① 原文为“あからさま”,作为古语乃此意,见前注。
“反正介于小孩子和大人之間。”
“那,治好和治不好半對半了?”
話語卡住。
“適合治你的病的藥說不定剛剛發現。”
“是嗎?”她揚起半信半疑的臉。
“上小學時我因肺炎住過一次院。那時藥也怎麽都沒效果。反復試來試去,終于找到有效的藥。那期間我家父母以爲我活不成了,十分擔心。”
“但願我也像你那樣快點兒找到藥。這樣子下去,藥沒等找到,身體先完了。”
“我能代替就好了。”
“實際體會到這個難受滋味,你就不會那麽說了。”
房間的空氣仿佛“哢嗤”現出裂紋。
“原諒我。”亞紀以低弱的聲音說,“我最害怕的或許不是病治不好,而是性格因病變糟。如果自己不再是過去的自己,惹你討厭的話,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亞紀戴一頂淡粉色的塑料帽迎接我。
“怎麽了,戴那頂帽子?”
她淘氣地笑著摘下帽子。我不由屏住呼吸。簡直換了一個人。頭髮剪短了。一夜之間,亞紀的髮型看起來較之短髮更近乎禿頭了。
“我請求弄成這樣子的。”她主動開口,“醫生說治療結束後還會長出來,長回原來的樣子。沒辦法啊。那之前只能專心配合治療了。”
“就是說决心已定。”
“頭髮掉光了也不討厭我?”
“不會掉光吧。”
亞紀仿佛對我的語氣感到膽怯,緘口不語。
“不是有尼姑的嗎?”良久,她說。
“當尼姑?”
“得病前我就想過了:如果阿朔扔下我死了,那時我就進尼姑院。”
“瞧你想些什麽呀!”
“還不是,跟你以外的人結婚、生孩子、當母親、上年紀,簡直無法想像。”
“我也無法想像跟你以外的人結婚、生孩子、當父親。所以你不恢復健康可不好辦。”
“是啊。”她用掌心“嚓嚓”摸自己的腦袋,“不好看?”
從剪短頭髮時開始,亞紀的嘔感平復下來。也許身體適應了藥物。或者因對治療采取積極態度而使精神趨于穩定也未可知。雖然仍吃不下像樣的飯菜,但水果、果凍、橙汁還有少量麵包可以吃了。也能多多少少看幾頁書。她對澳大利亞土著人的世界觀和傳統生活方式懷有興趣。
“土著人采摘植物前必定先用手罩住。”亞紀儼然傳授剛從書上學得的知識,“不難明白吧——這個沒有長大還不能吃、那個已完成賦予生命的準備可以吃了等等。”
我把手罩在亞紀眼前:
“這個沒有長大還不能吃。”
“給你說正經話。”
“你以爲土著人吃什麽?”
“鳥啦魚啦,樹籽、水果、植物……”
“袋鼠、蜥蜴、蛇、鰐魚、芋蟲什麽的可不想吃。”
“想說什麽?”
“當了土著人,可就不能吃布丁和鬆軟糕點什麽的了。”
“眼睛何苦老盯在物質性東西上面呢?”
“土著人幷非全都是你所想的那麽好的人喲!”我道出實際目睹的事實:“也有看上去自甘墮落的、不健康的人。大白天就喝酒,還纏著游客討錢。”
亞紀氣呼呼接道:“那是因爲他們是被迫害的人。”說罷,好久不再開口。
問題不在于現實土著人,走出醫院後我想道,他們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觀是亞紀心目中的理想、一個夢幻,她想把自己這一存在融合進去。或者是一個希望,意味她在病痛中的生活。
“他們相信地上所有東西的存在都是有其理由的。”另有一次亞紀說道,“宇宙中所有東西都是有其目的的,不可能突然變异或發生意外。之所以看上去那樣,是因爲缺乏理解。就是說,人們缺乏足以理解這點的智慧。”
“得無腦症的嬰兒也有其理由?”我說。
“什麽呀,那?”
“生下來就沒有腦子的嬰兒嘛。聽說有個計劃要把他們的心臟移植到因嚴重心臟障礙而遭受痛苦的兒童身上去。或許從這上面可以找出無腦症嬰兒出生的理由。”
“我覺得不大對頭。理解不等于利用。”
由于持續貧血,亞紀臉色蒼白。仍在接受輸血。頭髮幾乎掉光。
“人死也有理由,你認爲?”我問。
“有的。”
“既然有正當的理由和目的,那爲什麽不想回避呢?”
“因爲我們還不能完全理解死。”
“一次不是談起天國麽,你說不相信來世和天國。”
“記得。”
“如果說人死有意義,那麽不認爲也有來世和天國,豈不是不合邏輯?”
“爲什麽?”
“因爲人一旦死了,不全都完了?如果沒有下一步,死不可能有什麽意義。”
亞紀眼望窗外,似乎在思考我說的話。天守閣白色的身姿從鬱鬱葱葱的城山樹林中顯露出來,幾隻老鷹在上面飛。
“我麽,覺得現存的東西裏面什麽都有。”亞紀終于開口,字斟句酌地說,“什麽都有,就是說什麽都不缺。所有沒必要向神請求欠缺的東西,沒有必要向來世或天國尋求什麽,因爲什麽都有。關鍵在于發現它。”她停了停,繼續下文,“現在這裏沒有的東西,我想死後也還是沒有。只有現在這裏有的東西死後才會繼續有。倒是表達不好……”
“我喜歡你的心情現在就在這裏,所以死後也肯定繼續有,是吧?”我接道。
“嗯,是的。”亞紀點頭,“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所以不必悲傷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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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咖啡館裏,可以望見灰雲低垂的天空。和亞紀母親面對面坐著,讓我有點緊張。桌子上放著兩杯變凉的咖啡。
“關于亞紀的病,”一直閑聊的亞紀母親有些唐突地開口道,“朔太郎,可知道白血病?”我曖昧地點頭。心臟開始劇烈跳動,全身的血管仿佛流進冰冷的酒精。
“那麽,大體怎麽回事你就知道了。”說著,她嘴唇碰了下杯口,“想必你已察覺了,亞紀是白血病。眼下正用藥消滅致病細胞,想吐和掉頭發都是因爲這個。”
亞紀母親像要觀察我的反應似的揚起臉。我默然點頭。她長長吐了口氣繼續說下去:
“由于藥物作用,壞細胞好像消失了很多。大夫也說病情會一時性好轉,甚至可以出院。但是不能一次全部消滅。一來藥性强,二來同樣治療要反復好幾次。時間最低兩年,看情况也可能五年。”
“五年?”我不禁閉住嘴巴。如此痛苦莫非要持續五年?
“這樣,跟大夫也商量了,一時性好轉出院的時候,想帶亞紀去一次澳大利亞。好不容易盼來的修學旅行那孩子沒去成。病情復發,又必須住院專心治療。如果可能的話,想在那以前帶她前去。”她停下來,往我這邊看著。“所以想跟你商量件事:如果你肯一起去,我想亞紀也會高興,你看怎樣?當然,如果得到你的同意,我們打算再求你的父母……”
“我去。”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嗎,”亞紀母親似乎多少放下心來,“謝謝!”她說,“我想亞紀也一定高興。還有,一段時間裏請把病名瞞著亞紀——這也是大夫的意見——繼續說是再生不良性貧血好了。當然,必須告知真正病名那一天早晚會來到的,畢竟可能長期過病痛生活。不過,打算在治療多少告一段落後再把病名告訴本人。”
我用圖書館電腦檢索,把有關白血病的書一本接一本看了一遍。無論查對哪一本書,其發病後的過程和治療都和亞紀一個月來的住院生活相一致。接連出現的副作用大概是使用抗白血病藥造成的。以此剿殺白血病細胞,正常的白血球隨之消失,因此容易感染細菌和微生物之類。這樣,爲何接受穿用防護服技術指導也就可想而知了。一本書上寫道,當今白血病有七成可以一時性治愈,其中也有徹底根治的例子。這就是說,即使當今根治恐怕也是罕見的。
放學回家途中仰望天空,潔白的雲絮沐浴冬天的陽光閃閃生輝。我在路上止住脚步,久久望著雲絮。我想起暑假兩人去小島時見到的積雨雲。那時亞紀白晰的肌膚、健康的肢體都已成爲過去。好半天我想不成東西。後面來的自行車鈴聲好歹讓我回過神來。再望天空時,剛才的雲絮由于陽光照射的角度似乎多少黯淡下來。時間流逝得多麽迅速、多麽富有悲劇性啊!幸福簡直就像時刻改變姿形的雲絮。時而金光閃閃時而黯然失色,一刻也不肯保持同一狀態。再輝煌的時刻也轉瞬即逝,一如心血來潮、一如逢場作戲。
晚間睡覺時,我已養成在心裏祈禱的習慣。現在已不再思考神是否存在。我需要神那樣的存在作爲自己個人祈禱對象。較之祈禱,或許稱爲交易更合適。我想同具有超人智慧的萬能存在進行交易:假如亞紀能够康復,我寧可自己代她受苦。亞紀在我的心目中實在太大了,自己似已微不足道。恰如太陽光遮蔽其他星球。
每天晚上我都這麽想著、祈禱著入睡。然而早上醒來,自己依然神氣活現,遭受病痛折磨的仍是亞紀。她的痛苦已不是我的痛苦。我誠然也痛苦,但那不過是把亞紀的痛苦以自己的形式感受一下罷了。我不是亞紀,也不是她的痛苦。
<4>
病情似乎進退相持不下。她的心情也隨之時浮時沉。既有快活地談天說地的時候,又有一看都知道她灰心喪氣、不管自己說什麽都不痛快應答的時候。那種時候覺得亞紀好像不再需要我了,在病房的時間也似乎成了難以承受的義務。
我對照從書上學得的知識,猜想亞紀對抗白血病藥劑的反應可能不妙。這種治療倘不順利,那麽除非進行骨髓移植才有治愈希望。亞紀心情好時,一邊看旅游指南一邊聊澳大利亞 。但是否真能成行,兩人都半信半疑。亞紀母親後來也沒再具體說起。
“接受這麽痛苦的治療,病得相當不輕啊!”亞紀在床上難受地閉起眼睛說。
“就算病得不輕,也肯定能治好的,所以才要接受痛苦的治療。”我最大限度地把她面對的現實往好的方面解釋,“若沒有治好的希望,豈不應治得輕鬆些才是?”
可是她不聽這樣的邏輯。“時常想偷偷溜出醫院,”她强調說,“好像自己沒心思再接受這樣的治療了,每天都惶惶不安。”
“有我陪著。”
“有你在的時候還好。可你回去後,吃完晚飯隨著熄燈時間來臨,就覺得非常難熬。”
由于發高燒,一連好幾天不能會面。似乎白血球的减少引起了感染。用了抗生素,但燒始終不退。我開始對醫院的治療懷有疑問。亞紀母親也說了,用抗白血病藥之後,病情往往一時性好轉。但是怎麽等也沒說可以出院。這意味沒能順利達到一時性穩定狀態。是亞紀病情棘手還是醫生治療方案欠妥呢?不管怎樣,照此下去,治療當中她的身體就可能支撑不住。
“我想我怕是不行了。”相隔許久見到時,亞紀以可以讓人感覺出餘燒的紅紅的嘴唇說。
“沒那樣的事。”
“總有那樣的預感。”
“那麽氣餒可不行的喲!”我不由加重語氣。
“連你都訓我了啊。”她凄然垂下頭去。
“誰也沒訓你的。”說罷,我轉念問道:“誰訓你來著?”
“全都。”她說,“叫我振作精神,叫我多多吃飯,叫我增强體力……我說只想吐什麽都吃不下,就說因爲我沒有吃藥。可想吐的時候藥也吃不下的麽。”
那時候亞紀也好像已經知道自己得的什麽病。看樣子,就算別人沒講,她自己也完全明白了。
“自己怎麽會死呢,現在都想像不到。可是死已經來到了眼前。”
“怎麽想的那麽糟糕呢?”我帶著嘆息應道。
“今天早上聽大夫說了血液化驗結果。”她似乎想說自己的悲觀有充分根據,“說仍有壞細胞,還要用藥治療。那壞細胞,肯定指白血病細胞。”
“問了大夫?”
“不敢問那種事,怕。”她以沉思的語聲繼續道,“這以前已經用了各種各樣的藥,可是仍不能把壞細胞殺死。爲了殺死殘留細胞,想必需要更厲害的藥。問題是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這樣子下去,沒等病治好,藥倒先把我害死了。”
“我想不是藥力不够,而是藥是否對症問題。所以,就算用其他藥,副作用也不一定都那麽强。”
“是不是呢?”亞紀想了一會兒,像苦于得不出結論似的嘆息一聲。“昨天還有信心來著,對于自己能够好轉。可現在覺得甚至活明天一天都很難忍受。”
走出醫院回家路上,一種可能失去亞紀的預感如黑墨汁淌進我的腦海。驀地,想直接跑去哪里的念頭俘虜了我。跑得遠遠的!跑去可以忘掉一切的地方!此刻我一個人走在幾個月前兩人一起走的這條路上。再不能兩人同走這條路的預感猶如無法消除的圖像緊隨不去。
新采用的藥,副作用仍然很强。嘔感好歹壓下去後,緊接著口腔發炎無法進食。營養只能再次靠打點滴維持。
“已經可以了。”她自言自語地說。
“什麽可以了?”
“即使病治不好。我想好了,就學土著人的人生態度——既物萬物存在都有理由,那麽我的病也一定有真正的理由。”
“人所以得病,是爲了戰勝它變得堅强。”
“可以了。”她靜靜閉起眼睛重複道,“已經累了,對治療痛苦的忍耐也好,對病的種種思考也好。想你我兩人同去沒有病痛的國度。”
雖然她在述說希望,而口氣却那麽絕望。這點反而促使我再跨進一步。
“最後兩個人去!”我說。
亞紀睜開眼睛,探問似的看我,眼睛顯然在問“去哪兒”。我本身也不清楚我們要去哪里。也可能僅僅把力圖逃避現實的願望說出口罷了。但在訴諸語言那一瞬間,我爲自己說出的話驚住了,覺得這無意中說出的話語仿佛指向未來的路標。
“一定把你領出這裏。”我再次强調,“在最後關頭就這麽幹!”
“怎麽幹?”亞紀以嘶啞的聲音問。
“辦法我來想。我不願意像爺爺那樣。”
“爺爺?”
“讓自己的孫子盜亞紀的墓。”
她眸子裏透出迷惘。
“兩人去澳大利亞好了!”爲了封住她的迷惘,我把話具體展開,“不能讓你死在這樣的地方!”
她眼睛下視,像在思考什麽。稍頃,揚起臉,定定凝視我的眼睛,微微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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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紀一天比一天衰弱了。頭髮差不多掉光,全身上下現出小小的紫色滲血斑,手脚浮腫。沒時間猶豫下去。我開始認真考慮如何把她領去澳大利亞。爲此搜集資料,研究旅行方案。所幸,修學旅行時辦的護照簽證尚未過期。最先考慮的是有當地導游陪同的全包旅游。這個最安全最保險。但申請手續相當繁瑣,很難馬上出發。况且未滿二十歲需要有監護人的同意書。
飛機票也頗費神思。因是帶重病患者旅行,格外便宜的票危險太大。而正常票價一個人就需四十萬日元①左右。另外出發日期定在哪天也是個問題。畢竟不可能問她的主治醫生,也無法預料一兩周後的身體狀况。
“想儘快出發。”亞紀說,“因爲注射和點滴一停嘔感就會消失。時間越長體力消耗越大。想趁多少有點力氣時動身。”
查來查去,最後覺得澳大利亞航空公司的區域環游票最爲現實。一個人十八萬日元即可,
① 1萬日元約合740元人民幣(2004年1月)。
而且交一點點手續費後,臨出發時也能退票。因爲要看亞紀的身體狀况如何,所以出發日期很難確定。如果當天不能出發時可以退還票款,那麽還可以等待下次機會。同時我還得知,由于能够用電腦查詢所剩座位,訂票馬上就有結果告知。
最大問題到底是錢。訂票當時就要買票。存款倒是有十萬日元,但無論如何都不够。不够部分如何籌措呢?而且又要馬上……我能想出的辦法只有一個。
“五十萬?”祖父聽得金額瞪大了眼睛。
“求你了。工作肯定還上。”
“那麽大筆錢,到底想幹什麽?”
“別問緣由,只管借給我好了。”
“哪有那個道理!”
祖父把波爾多幹紅倒進兩個玻璃杯,一杯遞給我。
“跟你說,朔太郎,”祖父以親切的語氣招呼我,“你知道我的秘密,我把最後的心願托付給了你。而你却不肯把自己的秘密坦言相告。”
“對不起,只這個不能說。”
“爲什麽?”
“爺爺你喜歡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不在人世的人可以坦言相告,可是還活著的人是不能說的。”
“有那種艶遇色彩?”
“不是什麽艶遇!”
話音剛落,我一直忍耐的情感决堤般一瀉而出。祖父不知所措地看著忽然放聲大哭的我。我哭了很久很久。哭罷,喝葡萄酒。祖父再也沒問什麽。我們默默喝著葡萄酒。
不覺之間,在沙發睡了過去。醒來時,身上蓋一條毛毯。快十一點了。
“節子來電話了。”祖父從正看的書上抬起頭,“好像挺擔心的。今晚就住下吧?”
“不了,回去。”我昏昏沉沉回答,“明天要上學。”
祖父若有所思地看一會兒我的臉,爾後站起身,從隔壁房間拿來郵局存摺,放在茶几上。
“密碼是聖誕節。”
“我的生日?”
“本來想在你上了大學後才給你。可是事情有個時機問題。至于你想做什麽我不知道。既然不想說,不說也罷。只有一點想問:那可是現在不做就會後悔的事?”
我默然點頭。
“是嗎,那好,”祖父果斷地說,“那麽你就拿去。應該有一百萬。”
“可以麽?”
“注意采取有良知的行爲。”祖父說,“因爲不是你朔太郎一個人的事。”
我繼續搜集有關澳大利亞的資料。看旅游指南、咨詢旅行社、用傳真從旅游信息中心調來情况介紹。在此基礎上,趁亞紀父母不在時商定計劃。
“訂十二月十七日的機票。”我說。
“我的生日?”
“總覺得這個日子吉利。”
她淺淺一笑,用細微的語聲說:“謝謝。”
“起飛是夜間。”我繼續說明,“傍晚離開這裏。正是吃晚飯時間,我想容易脫身。只要搭出租車趕去電車①站,往下就自由了。”
亞紀閉起眼睛,似乎在腦海裏描繪那幅場景。
“在飛機上過一夜,第二天早上到凱恩斯。找地方休息一下,乘澳大利亞國內航班去艾爾斯紅石。度假區有山莊那樣的旅館,應該比較便宜。若不打算回來,隨便住到什麽時候都行。”
“覺得真能成行了。”她睜開眼睛說。
“一定成行!不是講定帶你去的麽。”
我用祖父給的存摺提了款,在旅行社買了機票。海外旅行保險也加入了。意外費事的是兌換澳大利亞元。一般銀行不受理。澳大利亞•新西蘭銀行沒問題,不巧我住的地段沒有營業所。只好給市內銀行一家接一家打電話,總算找出一家兌換澳大利亞元的銀行,當即換了旅行支票。
最後剩下一個重大問題,那就是如何拿出亞紀的護照。
“畢竟不好讓家人拿來。”
“有弟妹倒是可以相求。”
亞紀和我同是獨苗。她說護照在書桌抽屜裏。幾乎沒機會用,現在肯定也在。她家我去過幾次。只要能進去,拿出輕而易舉。起初商量的是合法進入,但怎麽也想不出訪問藉口。
① 電氣列車。
“只能偷出來。”我說。
“到底別無他法。”
“問題是怎麽潜入。”
“我來畫房子草圖。”
她在本子上畫圖,開始幫我做案。
“我覺得自己好像總幹這種事啊。”我驀然冷靜地反省自己。
“對不起。”她有些可憐我似的說。
“想儘快當回地道的高中生。”
第二天看完亞紀,我在對面咖啡館一邊消磨時間一邊等待下班後的亞紀父親來醫院。咖啡館位于面臨大街的二樓,從靠窗座位可以清楚看見醫院停車場。車記得,不至于看漏。守望一個來小時,亞紀父親的車從正門駛入停車場。馬上就到七點。我看清他下車之後,離開咖啡館。
我飛一樣騎自行車朝亞紀家奔去。她家住的是祖父那代傳下來的舊木屋。進得房門,走下屏風後面“吱吱呀呀”的樓梯,就是她面對水池的房間。從外面進入感覺是地下室,但從後院看則是一樓。因建在有落差的地基上,房子結構複雜,以致産生這種奇妙現象。亞紀畫的潜入路綫,須先從後面樹籬進入院子,再把水池旁邊的貯藏室的門弄開。貯藏室後頭有條通道被舊木箱擋住,移開木箱進去,是正房倉房那樣的地方。這地方應是她房間的後側。
貯藏室的合葉松了,一碰就掉了下來。舊木箱也好歹移開。按她說的路綫排除障礙物前行,很快來到有印象的房間跟前。輕輕打開拉門,房間裏一團漆黑,微微的黴氣味兒挾帶令人懷念的氣息。我打開身上帶的手電筒,檢查她的書桌。護照馬上找到了。關抽屜時,發覺桌面上放一塊小石頭。握了握,凉瓦瓦的石頭感滲入掌心。莫非亞紀時不時這麽把小石頭攥在手裏不成?
稍微撩開窗簾,可以看見昏暗窗外的水池。水池沐浴著院裏亮著的螢光燈,許多錦鯉在裏面游動。一次我和亞紀站在這裏眼望水池,默默注視池裏悠悠然游來游去的鯉魚們。拉合窗簾,我再次環視亞紀的房間。與窗口相對的一側放一個衣櫃。她告訴我最上面的抽屜有她的銀行存摺。爲修學旅行存的錢應該分文未動。但我沒拉出她讓我拉的這個抽屜,而拉出另一個抽屜。裏面整齊叠放著亞紀的襯衫和T恤。我把一件拿在手裏。往臉上一貼,她的氣味兒連同洗衣粉味兒微微傳來鼻端。
時間已過去好一會兒了。我本想快些離開這裏,但身體動彈不得。我很想就這樣待下去,想把房間所有東西拿在手裏、貼在臉上、嗅一嗅氣味兒。隱約留下的亞紀氣味兒攪拌我心中的時間殘渣。刹那間,我陷入令人目眩的歡喜漩渦中,那是仿佛心壁一條條細褶急劇顫動的甜美的歡欣。第一次把嘴唇貼在一起時、第一次緊緊擁抱時的愉悅復蘇過來。然而這輝煌的漩渦下一瞬間即被悄無聲息地吸入黑暗的深淵中。我手拿亞紀的衣服呆呆伫立在漆黑的房間裏。對于時間的感覺偏離正軌。我陷入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已然失去她,現在是爲了查看她的遺物走進這個房間的。這是奇特而鮮活的錯覺,就好像在追憶未來,被未來既視感所俘獲。我趕開沁入我每個細胞的亞紀氣味兒,勉强走出房間。
我向亞紀報告順利拿出護照。
“往下只等出發了。”她靜靜地說。
“旅行準備大體就緒。最後買點零碎東西,打好行李就算完事。”
“給你添的麻煩實在太多了。”
“別說怪話!”
“時常有怪怪的念頭。”亞紀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真有病。有病的確有病,但躺著的時間裏也在想你,覺你總在我身邊——這樣就沒了有病的感覺。”
我用裏面的牙齒咬碎感情。
“瞧你,直到最近還哭鼻子,說吃不下飯來著!”
“真的。”她淡然一笑,“現在心情非常特別。腦袋裏給病塞得滿滿的,却根本想不成病;那麽想逃出這裏,現在却搞不清楚想逃避什麽。”
“不是逃,而是出發。”
“是啊,”她象徵性地點一下頭,閉起眼睛。“近來經常夢見你。你也不時夢見過我?”
“每天都看見真人,用不著做夢。”
亞紀悄然睜開眼睛。那裏已沒有惶恐和不安的陰影,有的只是密林深處的湖水一般沉靜的神情。她便以這樣的神情問:“如果真人看不到了呢?”
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那樣的可能性不在我想像力的範圍內。
<6>
晚飯從六點開始,這個時間來探望的人一般都要回去。快六點時,有送飯小車在走廊排開。住院患者從中取走自己那份,在病房進餐。也有人從會客室裏的水壺裏往保溫瓶或茶杯倒茶。我們决定利用這段忙亂時間逃出醫院。
看望完亞紀,我走出醫院在一路之隔的咖啡館二樓等待時機。不久,在睡衣外面套著對襟毛衣的亞紀隨同從正大門回去的探病客人一起走出。她像平時那樣戴一頂絨綫帽子。我走 出咖啡館,叫住一輛路上的出租車,她正好走到。我向面露驚訝神色的司機講出目的地。
“順利?”
“我裝作出去打電話的樣子出來的。”
“心裏感覺呢?”
“倒不能說最佳狀態。”
旅行用品已事先存放在車站投幣式貯存箱裏,大包一個,隨身帶上飛機的小包兩個,還有一個紙袋裝有我準備的亞紀衣服。一個貯存箱不够,分別裝在兩個裏面。全部取出後,成了不算少的行李。
“先把這個換上,”我看著身穿睡衣的亞紀說,“都在這裏面呢,換上。”
“全是你準備的?”
“襯衫和T恤是從你房間裏偷來的。還有我的牛仔褲和夾克,怕是大些。”
不大工夫,換穿完畢的亞紀從洗手間出來。
“不壞。”我說。
“一股阿朔味兒。”她把鼻子凑近夾克袖口。
“也許冷一點兒,要堅持到坐上電車。澳大利亞是初夏。”
票已買好。穿過剪票口走上月臺到車進站的時間裏,胸口還是“呯呯”跳個不停。總覺得她父母可能馬上追來。好歹鑽進列車在空自由席上坐下之後,才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好像在做夢。”
“這可不是夢。”
我把在等待亞紀從醫院出來時間裏買的蛋糕從盒裏拿出。小雖然小,却是蠻像樣的花式蛋糕。
“爲我?”
“蠟燭也準備了。粗的一支算十歲。”
我把蛋糕放在亞紀膝上,竪起表示十七歲的蠟燭。正中一支是粗的,周圍是七支小蠟燭。
“全是洞洞。”我說。
亞紀微笑著一言不發。我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聞得氣味兒,近處的乘客費解地往這邊看著。
“生日快樂!”
“謝謝!”
黑暗的窗口映出燭光。
“好了,吹滅!”
亞紀臉凑到蠟燭跟前,撅起嘴唇吹下去。一次吹不滅,吹了丙三次,八支蠟燭總算熄了。看上去,光吹蠟燭她就已筋疲力盡。
“沒小刀,就這麽吃吧。”
我把透明塑料做的小勺——平時用來吃布丁的玩意兒——遞過去。我規規矩矩吃了半邊,亞紀只吃了一小口,其餘幾乎沒動。
“可也真是怪!”
“怪什麽?”
“把十二月十七日當秋天不是有點兒勉强?”
她以不明所以的眼神往我這邊看。我繼續道:
“感覺上不是冬子或冬美什麽的嗎?從生日上說。”
“你認爲我的名字是指秋季?”
我們不由對視。
“瞧你!”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那麽說,一開始你就弄錯了。”
“錯?”
“我的亞紀是白亞紀的亞紀①。”她解釋說,“這白亞紀麽,在地質時代也算是新的動物和植物發生和茁壯成長的時期,如恐龍和蕨類植物等等。希望我也像這些植物那樣茁壯成長——名字裏含有父母這樣的心願。”
“恐龍一樣茁壯?”
“真不知道?”
“一直以爲肯定是春夏秋冬的秋。”
“學校裏的名册沒看?”
① “亚纪”在原文中一直写作“アキ”,而“秋”和“亚纪”的发音都是“アキ”。白亞紀,中文稱“白堊紀”。
“因爲最初遇見時我就以爲是食欲大增的秋天的‘秋’。”
“你也真够自以爲是的。”亞紀笑道,“也罷,既然你那麽以爲——僅僅是你我兩人之間的名字。感覺上有點兒像另一個人。”
列車一邊停靠站臺一邊向機場所在的城市不斷奔馳。兩人同坐列車,自五月去動物園以來還是第一次。那次是有目的的旅行。這次也算是有目的。但我現在已搞不清楚那個場所是否存在于地上。
“我剛發覺一件重大事情。”
“又是什麽?”眼往窗外看的亞紀懶懶地回過頭來。
“你生日是十二月十七日吧?”
“你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對不?”
“這就是說,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後,沒有亞紀這樣的事還一秒鐘都不曾有過。”
“那怕是的。”
“我來到的世界是有亞紀的世界。”
她困惑似的蹙起眉頭。
“沒有亞紀的世界完全是未知數。甚至是不是存在那樣的東西都不知曉。”
“不要緊的。我不在了世界也照樣在。”
“天曉得!”
我看窗外。黑乎乎什麽也看不見。座席小茶几上放的蛋糕映在黑暗的窗玻璃上。
“阿朔?”
“那張明信片到底是不該寫的。”我攔住她的語聲,“寫了那種事。是我喚來了你的不幸。”
“別說了,讓人傷心。”
“我也傷心。”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一無所見。無論過去還是未來……吃了一半的蛋糕仿佛受挫的夢。
“我等待阿朔降生來著。”稍頃,亞紀以溫和的聲音說,“我一個人等在沒有阿朔的世
界裏。”
“只是一星期吧?你知道我將在沒有亞紀的世界上到底活多長時間呢?”
“時間長短怕不是什麽問題。”她一副老成語氣,“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短是短,但非常幸福,幸福得很難再幸福了。我想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即使現在這一瞬間……所以,我已心滿意足。一次兩人不是說過麽,現在這裏存在的,我死後也將永遠存在下去。”
我長長喟嘆一聲:“你太不貪心了!”
“不,我也貪心的,”她應道,“喏喏,我不是不打算放弃這幸福!我打算把它帶走,無論哪里,無論多久!”
車站到機場很遠。應該有大巴運行,但時間緊迫,遂搭出租車。汽車在黑暗的街上持續行駛。飛機場位于郊區海濱。仿佛兩人一同構築的寶貴回憶在窗外稍縱即逝。我們是在向未來飛奔,然而前方看不到任何希望。莫如說離機場越近絕望——唯獨絕望——越大。快樂的往日去了哪里呢?爲什麽現在這般難受呢?由于太難受了,很難認爲這種難受即是現實。
“阿朔,紙巾帶了?”亞紀用手捂著鼻端問。
“怎麽了?”
“鼻血。”
我把手伸進衣袋,掏出街頭別人遞給的小款額融資公司的紙巾。
“不要緊?”
“嗯,馬上就會止住。”
可是下了出租車後血還是沒有停止。紙巾已經吸足了血變得鼓鼓囊囊。我從旅行包裏取出毛巾。亞紀用毛巾按住鼻子在大廳沙發坐下。
“返回去吧?”我戰戰兢兢地問,“現在票還可以取消。”
“領我去!”亞紀以可以聽清的細微聲音央求。
“還可重新來,別勉强。”
“現在不去,絕對去不成的了。”
她臉色鐵青鐵青。想到這樣子坐上飛機、路上進一步惡化的情形,我心裏充滿不安。
“還是返回吧!”
“求你了!”
亞紀拉住我的手。手已腫脹,滲出紫色斑點。我一回握,有指痕印出。
“明白了。我這就去辦登機手續,在這等著!”
“謝謝。”
我開始往航空公司服務台那邊走。一切丟開不管,只管跟亞紀去好了,沒什麽好怕的!未來當然無從談起,唯獨現在——我覺得現在會永遠持續下去。
這時身後傳來一聲響動,似乎東西落地的聲響。回頭一看,原來亞紀倒在了沙發下。
“亞紀!”
我跑到的時候,人們已圍了上來。鼻子和嘴一片血紅。呼喚也沒有回音。來不及了!一樣也沒有來得及——和亞紀結婚也好,要兩人的寶寶也好,就連最後唯一剩下的夢幻也即將化爲泡影。
“幫幫忙!”我對圍上來的人說,“求諸位幫幫忙!”
機場工作人員趕來。好像有人去叫救護車。可救護車又能把她拉去哪里呢?哪里也去不成!我們被永遠釘在了這裏。
“求諸位幫忙、幫幫忙啊……”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成了面對人事不省的亞紀的不斷重複。我的訴求對象,既不是亞紀又不是周圍人群。我是面對巨大的存在物、以只有自己聽到的語聲反復訴求不止。幫幫忙、幫幫亞紀的忙、把我們救出這裏吧……但聲音未能傳到。我們哪里也沒去成,唯獨夜越來越深。
<7>
深夜,亞紀的父母和我的父親趕到亞紀被抬進的醫院。亞紀的母親一瞥看見我,當即背過臉去哭得倒下身去。亞紀父親一邊挽扶她,一邊從妻子肩上看我,微微點了下頭。他們在走廊聽醫生介紹病情,然後走進病房。父親在我坐的長椅上挨我坐下,手放在我肩上,沒有開口。
令人窒息般的時間流逝著。這當中,父親把裝在紙杯裏的咖啡拿給我。
“熱!”他說。
但我感不到熱。我小心拿著紙杯,直到咖啡變凉。若不然,在感覺不出熱的時候喝下去很可能把嘴燙傷。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亞紀父母從病房走出。亞紀母親用手帕捂著眼角,哽咽地對我說“去見見吧”。我按護士吩咐換上無菌服,戴上帽子和口罩。亞紀在隔離室裏。手腕上扎著點滴針,正在吸氧。拿起沒打點滴的手腕,她靜靜睜開眼睛。房間裏只我們兩人。
“永別了,”她說,“別悲傷,嗯?”
我有氣無力地搖頭。
“因爲除了我的身體不在這裏,沒有什麽可悲傷的。”停了一會,她繼續道,“我覺得天國還是有的,覺得這裏就已經是天國。”
“我也馬上去的。”我終于說出一句。
“等你。”亞紀漾出極有夢幻意味的微笑,“不過,別來得太早。因爲即使我不在這裏,我們也總在一起的。”
“知道。”
“再把我找出來,嗯?”
“這就找出來。”
呼吸略微急促起來。她調整了一會兒呼吸。
“還好,”她說,“知道自己去哪里。”
“亞紀哪里也不去。”
“啊,是啊。”她點下頭,合起眼睛,“我本想說這我知道。”
亞紀似乎一點點遠去了——她的語聲、她臉上的表情以及我握著的手……
“記得夏天的那一天?”她問,仿佛風把快要熄滅的火炭吹亮。
“一隻小船在海上漂流……”
“記得。”
亞紀在口中開始說什麽,可是我再也聽不清了。她走了,我想,她遠去了,唯獨留下立體水晶般的回憶。
湛藍的夏日海面在我腦際鋪展開來。一切都在那裏,一無所缺。我們擁有一切。然而,現在當我要觸摸那回憶時,我已滿手是血。我多麽想永遠那樣漂流,多麽想和亞紀兩人成爲那海面的光閃。
<8>
碼頭的棧橋從霧靄中浮現出來。波浪靜靜沖洗岸邊石礫的聲音傳來耳畔。野鳥在後山鳴囀,幷且好像不是一種而有好幾種。
“幾點?”亞紀從床上問。
“七點半。”我覷一眼手錶回答,“有霧,但很快就會睛吧。好像又是一個熱天。”
我拿起東西下樓,在後院水槽洗臉。早餐用麵包和果汁對付一頓。到大木開船來接還有三個鐘頭。我們决定船來前去海岸散散步。
由于下了場雨,是這一季節裏格外凉爽的早晨。通往海岸的路鋪著混凝土。如今混凝土已四分五裂,矮棵雜草從裂縫裏鑽出。雜草仍帶著昨晚的雨珠。我們幾乎不交談,沿海岸慢慢踱步。更衣室里拉的蜘蛛網沾有水滴,在太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
在水邊走動時,亞紀拾起一顆小石子。
“喏,形狀像猫臉。”
“哪里像哪里?”
“這是耳朵,這是嘴巴。”
“真的像。拿回去?”
“嗯,作爲同你來這裏的紀念。”
我們在棧橋坐下看海。正看著,大木的船按約定時間開來。
“哎呀,老媽的情况不妙。”他一邊扔纜繩一邊開口來了這麽一句。
“已經可以了。”
“可以了?”
大木詫异地看亞紀。亞紀略微紅了臉,低下頭去。
“動身吧!”我說。
東面的天空涌起巨大的積雨雲。雲的上端又尖又滑,被太陽照得如珍珠一樣燦然生輝。大木操縱的小船快速前進。左邊可以看見海水浴場,游樂園的摩天輪和過山車的鋼軌也出現了。雨水洗滌過的山巒沐浴著夏日陽光,綠得那麽濃那麽鮮,如騰空的綠焰。海面平穩,幾乎沒有波浪。水面飄浮著很多水母。船用船尖撥開水母行進。
“沒聽見什麽?”途中亞紀問。
船來到小島北端。巨大的岩石朝海面壓來,其周圍也有尖尖的黑石岩探頭探腦。我側耳細聽,却什麽也沒聽到。
“刹住引擎!”我朝大木吼道。
“什麽?”大木按下油門。
船安靜下來後,不知從哪里傳來“哞、哞”的低聲呻吟。呻吟以同一聲調周期性重複,是以前從未聽過的令人懼怵的聲音。
“什麽呢?”亞紀問。
“洞穴。”大木回答,“島邊有洞穴。”
大木推上油門開船。不料,開了一會兒,馬達旋轉速度慢了下來,不久,發著“噗噗”聲響徹底停止轉動。大木從船外機拉出繩子,再次發動引擎。但無論折騰多少次,都只是“吐嚕嚕”傻叫,引擎無動于衷。
“我拉,你握住操縱杆!”
我用力踩住船底,猛拉船外機的繩子。拉了一次又一次,忽然“呯呯”幾聲,引擎總算打著了。可是轉了幾圈大木剛一提油門,又“吐嚕嚕”停下。
“不成了。”大木說。
“對不起,怪我亂說話。”
“不關你廣瀨的事。”
“對了,用無綫求助!”我說。
“一開始就沒配無綫的嘛。”大木無精打采地回答。
船緩緩隨潮漂游。夢島在海面遠處隱隱約約。我和大木從工具箱裏取出螺絲刀,卸下船外機罩,但搞不清故障出在哪里。
“好像沒什麽不正常啊……”大木歪起腦袋。
“不是油沒有了?”
“哪里,還有。”
“如何是好呢?”亞紀一副擔憂的樣子。
“很快有船經過的。”大木安慰道。
偏午時分下起了雨。我們仰臉朝天任憑雨打。雨很快停了,再次艶陽高照。船漂流的前方一個島影也沒有。
“這麽看來,海是帶一點弧形的。”下巴搭在船邊的亞紀朝遠處伸展的水平綫眯起眼睛。
“地球是圓的嘛。”我說。
“圓却有水平綫,怪事。”
“的確。”
“地球像個平底盤,海在遠處像瀑布一樣流進裏面——肯定是人們這樣認爲那個時候遺留下來的說法。”
我們望著好一會兒眩目耀眼的水平綫。正望著,大木叫道“船!”回頭一看,一隻漁船朝這邊開來。我們站起身,朝船大大揮手。船放慢速度,進一步靠近。相距五、六米遠的時候,年長的漁民招呼大木:
“不是龍之介嗎?”
我小聲問:“認識?”
“住在附近的,叫堀田。”
大木對漁船主人說了原委。堀田扔過纜繩,大木系在小船前端。我們的小船由漁船拖著,開始慢慢前進。
“這回好了!”大木放下心來。
“看!”亞紀興奮地叫道。
往她手指那邊看去,只見雨雲與藍天交界處飛起一道長虹。虹越往下越淡,另一端也沒形成完整的拱形。我凝目盯視彩虹。盯視時間裏,虹的一層層顔色愈發分得微妙。無論紅黃之間還是藍綠之間,都有無數顔色融合進去。風輕柔的指甲像剝離被晚夏的太陽曬傷的脊背表皮一樣把它們剝離開來,而由陽光融入空氣之中。天空像撒了無數水晶屑一樣璀璨奪目。
—完—
書我已經看過了。
Comment by Elaine — 2月27日2005年 @ 7:45 pm
我在城邦書店買時已是最後一本,送了給人。這兒雖轉貼了,但我還沒看完。
Comment by 萱 — 2月28日2005年 @ 2:18 am
我在旺角的二樓書店見到這本書。
Comment by Elaine — 3月24日2005年 @ 7:08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