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言文字浮現的暗湧

2月27日2005年

《在世界中心呼喚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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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說香港書店已賣不到這本小説。請在此觀看出自[小說閱讀網]的 《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的簡體版,或觀看我貼的簡轉繁1-3章:

小説《在世界中心呼喚愛》[日]片山恭一 著 林少華 譯
資料來源:www.readnovel.com 黃貝貝錄入

小說第一章:
<1 >
早上醒來,發覺自己在哭。總是這樣。甚至是否悲傷都已分不出了,感情同眼泪一起流去了哪里。正在被窩裏楞楞發呆,母親進來催道:“該起來了!”
  雪雖然沒下,但路面結了冰,白亮亮的。約有一半車輪纏了鐵鏈。父親開車,助手席上坐著亞紀的父親。亞紀的母親和我坐在後面。車開動了。駕駛席和助手席上的兩人不停地談雪。登機前能趕到機場嗎?飛機能按時起飛嗎?後面的兩人幾乎一聲不響。我透過車窗,悵 悵打量外面掠過的景致。路兩旁舒展的田野成了一望無邊的雪原。陽光從雲隙射下,把遠山鍍了一層光邊。亞紀的母親膝上抱著一個裝有骨灰的小瓷罐。
  車到山頂時,雪深了起來。兩個父親把車停進路旁餐館,開始往車輪上纏鐵鏈。這時間裏我在附近走動。停車場對面是雜木林。未被踐踏的雪掩住了下麵的荒草,樹梢上的積雪不時發出乾澀的響聲落到地面。護欄的前方閃出冬天的大海,波平如鏡,一片湛藍。所見之物,無不像被深沉的回憶吸附過去。我把心緊緊封閉起來,背對大海。
  樹林裏的雪很深,又有折斷的樹枝和堅硬的樹樁,比預想的還難走。忽然,一隻野鳥從林間尖叫著騰空而起。我止住脚步,傾聽四周動靜。萬籟俱寂,就好像最後一個人都已從這世界上消失。閉上眼睛,附近國道上奔馳的帶鏈車輪聲聽起來仿佛鈴聲。這裏是哪里?自己是誰?我開始糊塗起來。這時,停車場那邊傳來父親招呼我的聲音。
  翻過山頂,往下就順暢了。車按預定時間開到機場,我們辦完登機手續,走去大門。
  “拜托了!”父親對亞紀父母說。
  “哪里。”亞紀的父親微笑著應道,“朔太郎一起來,亞紀也肯定高興。”
  我把視綫落在亞紀母親懷抱的小罐上面——一個包在漂亮錦緞中的瓷罐,亞紀果真在那裏面嗎?
  飛機起飛不久我就睡了過去。我做了個夢。夢見還健康時的亞紀。她在夢中笑,仍是以往那張顯得有點困惑的笑臉。“朔君!”她叫我。語聲也清晰留在我耳底。但願夢是現實、現實是夢。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醒來時我仍在哭泣。不是因爲悲傷。從歡欣的夢中返回悲傷的現實,其間有一道必須跨越的裂口,而不流泪是跨越不過去的。嘗試多少次也無濟于事。起飛的地方冰天雪地,而降落的地方却是嬌陽似火的觀光城市。凱恩斯——面臨太平洋的美麗都市。人行道上椰子樹枝葉婆娑。面對海灣建造的高級賓館四周,綠得嗆人的熱帶植物鋪天蓋地。棧橋系著大大小小的觀光船。開往賓館的出租車沿著海濱草坪的一側快速行進。許多人在暮色中悠然漫步。
  “好像夏威夷啊!”亞紀的母親說。
  在我看來仿佛是應該詛咒的城市。所有一切都和四個月前相同。四個月時間裏唯獨季節推進,澳大利亞由初夏進入盛夏,如此而已。僅僅如此而已……
  將在賓館住一宿,翌日乘上午航班出發。幾乎沒有時差,離開日本時的時間照樣在此流淌。吃罷晚飯,我躺在自己房間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幷且自言自語:亞紀不在了!
  四個月前來時也沒有亞紀。我們來此做高中修學旅行,而把她留在了日本。從離澳大利亞最近的日本城市來到離日本最近的澳大利亞城市。這條路綫,飛機不必爲加油中途停靠哪里的機場。一座因爲奇妙的理由闖入人生的城市。城市是很漂亮。看見什麽都覺得新鮮、新奇。那是因爲我所看的東西亞紀曾一起看過。但現在無論看什麽都無動于衷。我到底該在這裏看什麽呢?
  是的,這就是亞紀不在的結果,失去她的結果。我沒有任何可看的了。澳大利亞也好阿拉斯加也好地中海也好,去世界任何地方都一回事。再壯觀的景象也打動不了我的心,再優美的景色也無從讓我歡愉。所見、所知、所感……給我以生存動機的人已經不在了。她再也不會同我一起活著。
  僅僅四個月、僅僅一個季節交替之間發生的事。一個女孩那般輕易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從六十億人類看來,無疑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我不置身于六十億人類這一場所。我不在那裏。我所在的只是一人之死沖盡所有感情的場所。那場所裏有我。一無所見,一無所聞,一無所感。可是我果真在那裏嗎?不在那裏,我又在哪里呢?
  
<2>
上初二的時候我才和亞紀同班。那以前我一不曉得她的名字二不知道她的長相。我們被編入九個平行班中的一個班,由班主任老師任命爲男年級委員和女年級委員。當年級委員的第一件事就是作爲班級代表去看望一個叫大木的同學,他開學不久腿就骨折了。路上用班主任老師和班上全體同學凑的錢買了蛋糕和鮮花。
  大木腿上很誇張地纏著石膏綳帶,倒歪在床上。我幾乎不認得開學第二天就住院的這個 同學,于是和病人的交談全部由一年級時也和他同班的亞紀承擔,我從四樓病房的窗口往街上觀望。車道兩旁整齊排列著花店、水果店和糕點店等店鋪,形成一條不大但很整潔的商業街。街的前方可以看見城山。白色的天守閣在樹梢新綠之間若隱若現。
  “松本,下面的名字叫朔太郎吧?”一直跟亞紀說話的大木突然向我搭話。
  “是的……”我從窗邊回過頭去。
  “這怕不好辦吧?”他說。
  “有什麽不好辦的?”
  “還用問,朔太郎不是荻原朔太郎的朔太郎①嗎?”
  我沒回答。
  “我姓下的名字可知道?”
  “龍之介對吧?”
  “對對,芥川龍之介②。”
  我終于明白了大木的意思。
  “父親是文學中毒分子啊,雙雙。”他滿意地點了下頭。
  “我的倒是爺爺……”我說。
  “你名字是爺爺取的?”
  “嗯,正是。”
  “無事生非啊!”
  “可龍之介不還蠻好的嗎?”
  “好什麽?”
  “若是金之助如何是好?”
  “什麽呀,那?”
  “夏目漱石的原名嘛!”
  ① 日本著名詩人,1886~1942。
  ② 日本著名小說家,1892~1927。
  “哦?不知道。”
  “假如你父母愛看《心》①,如今你可就成了大木金之助嘍!”
  “何至于。”他好笑似的笑道,“無論如何也不至于給兒子取什麽金之助爲名嘛!”
  “比如說嘛。”我說,“假如你是大木金之助會怎麽樣——肯定成爲全校的笑料。”
  大木臉上有點兒不悅。我繼續道:
  “想必你要因爲怨恨父母取這麽個名字離家出走,成爲職業摔跤手。”
  “何苦成爲職業摔跤手?”
  “大木金之助這樣的名字,不是只能當職業摔跤手的嗎?”
  “也許吧。”
  亞紀把拿來的花插進花瓶。我和大木打開糕點,邊吃邊繼續談論文學中毒分子雙親。臨回去時,大木叫我們再來。
  “一躺一整天真够無聊的了!”
  “過幾天班裏的人會輪流教你功課的。”
  “最好別那樣……”
  “佐佐木她們也說要幫來著。”亞紀道出班裏一個以美少女著稱的女孩名字。
  “滿意吧,大木?”我取笑他。
  “瞎操心!”他說了句不甚風趣的俏皮話,獨自笑了。
  醫院回來路上,我忽生一念,問亞紀一起爬城山如何。參加課外體育活動太晚了,而徑直回家至吃晚飯還有些時間。“好啊!”她爽快地跟了上來。城山登山口有南北側兩個。我們登的是南側。若以北側爲正門,這邊則相當于後門。路又險又窄,登山者也少。途中有個公園,兩條登山路在那裏合在一起。我們也沒怎麽說話,只管沿山路慢慢往上爬。
  “松本君,搖滾什麽的聽吧?”走在身旁的亞紀問。
  “嗯。”我一閃側了下頭,“怎麽?”
  “一年級時候看到你常和同學借CD。”
  “你不聽的?”
  “我不成。腦袋裏一鍋粥。”
  “一聽搖滾就?”
  ① 夏目漱石(1867~1916)的代表作。
  “嗯。就成了午間校餐裏的咖喱豆。”
  “呵。”
  “體育活動你參加的是劍道部吧?”
  “啊。”
  “今天不去練習也可以的?”
  “跟顧問老師請假了。”
  亞紀想了一會。
  “奇怪呀!”她說,“體育活動搞劍道的人,在家裏却聽什麽搖滾——味道完全不同的呀!”
  “劍道不是要‘哢嚓’一聲擊中對方面部的麽,和聽搖滾是一回事。”
  “平時不怎麽‘哢嚓’?”
  “你‘哢嚓’不成?”
  “‘哢嚓’是怎麽回事,我還真不大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
  作爲男女中學生,那時兩人走路都保持適當距離。儘管如此,從她頭髮上還是有洗髮香波或護髮液那微微的香甜味兒飄來,和直沖鼻孔的劍道護具味兒截然不同。一年到頭帶有這種氣味兒生活,或許不會産生聽搖滾或用竹劍擊人那樣的心情。
  脚下石階的棱角變得圓了,點點處處生出綠色的蘚苔。掩住石礫的地面是一層紅土,看上去常年濕漉漉的。亞紀突然站住:
  “綉球花!”
  一看,山路和右面石崖之間有一叢枝葉繁茂的綉球花,已經長出許多十圓硬幣大小的花蕾。
  “我麽,喜歡綉球花。”她一副痴迷的樣子,“開花時不一起來看?”
  “好的。”我有點焦急,“反正先爬上去吧!”

<3>
  我家位于市立圖書館院內。與主館相鄰的雙層白色洋樓幾乎就是鹿鳴館①或大正自由民主風潮②的化身。說正經話,此建築已被市里定爲文物,居住者不得擅自維修。定爲文物本身自是值得慶幸,但作爲住的人根本無幸可言。實際上祖父也說不適于老年人住,趕緊一個人搬去一座半新不舊的公寓。不適于老年人住的房子,定然任何人住都不舒服。這種故意逞强似乎是父親的一個頑症,依我看,母親給此病害得不淺。而對孩子却是大大的麻煩。

  至于一家子因了什麽緣故住在這座房子的我不知道。除了父親的故意逞强,同母親在圖書館工作肯定有關係。抑或由于過去好歹當過議員的祖父的門路也有可能。不管怎樣,反正我不想知道有關這座房子的令人不快的過去,從未故意打聽過。家與圖書館之間,最短不過十米。因此,可以從二樓我的房間裏和坐在圖書館窗邊桌旁的人看同一本書——這倒是說謊了。
  別看我這樣子,可還是個孝順兒子,從上初中開始,就趁體育活動的空閑幫母親做事。例如周六下午和節假日讀者多的日子在借閱服務台把圖書條形碼輸入電腦,或把還回的書堆在小車上放回原來的書架,勤快得不次于《銀河鐵道之夜》③裏的焦班尼。當然,因爲一來不是母子經營的圖書館,二來不是義務工,所以工錢還是領的。領的工錢幾乎都用來買CD了。
  我和亞紀那以後也作爲男女學級委員繼續保持恰到好處的關係。在一起的機會固然很多,但不曾特別意識到對方是异性。莫如說可能因爲距離太近而覺察不出亞紀的魅力。她相當可愛,性格隨和,學習也好,班上男孩子裏邊也有很多她的追捧者。而我不知不覺之間招來了他們的嫉妒和反感。比如上體育課時打籃球踢足球,必定有人故意衝撞或踢我的脚。雖說不是明顯的暴力,但對方的惡意足以感受得到。起初我不解其故,只是以爲有人討厭我。而一想到自己無端被人討厭,心裏很受刺激。
  ① 明治16年(1883年)建造的雙層磚瓦結構的社交俱樂部,上流社會常用來舉辦舞會。
  ② 大正時期(1912~1925)興起的自由主義、民主主義風潮及其運動。
  ③ 日本著名童話作家、詩人宮澤賢治(1896~1933)的代表作,焦班尼是書中主人公。
  長期不解之謎由于一件無聊小事而豁然開朗。第二學期舉辦文化節時,二年級必須每班演一個節目。自習時間裏投票結果,女生團體票占了上風,要我們班上演《羅密歐與朱麗葉》。朱麗葉一角因女生聯合投票由亞紀扮演;羅密歐一角按照誰都不願意做的事便由學級委員做這條不成文的規定而由我扮演。
  在女生主導下,排練在融洽氣氛中順利進行。在窗邊一幕有朱麗葉自我表白場面:“羅密歐、羅密歐,你爲什麽是羅密歐?請你背叛父親,拋弃那個姓!如果做不到,至少請發誓相愛……”。亞紀本來就認真,演得又認真,自有好笑之處。加之特別出場的女校長扮演乳母角色,照本宣科地說道“一點不錯,我以十二歲時還是處女的我本人的名譽宣誓”,結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在朱麗葉臥室裏兩人迎來清晨,羅密歐離去前自言自語:“外面亮了,而兩人的心暗了”——這時恰有接吻場面。加以勸阻的朱麗葉,被拽住腦後頭髮的羅密歐,兩人定定對視,隔著陽臺欄杆接吻。
  “你少跟廣瀨死皮賴臉的!”他說。
  “以爲自己學習好一點兒就美上天了!”另一個傢伙接道。
  “說的什麽呀?”我說。
  “討厭鬼!”一人猛然朝我腹部打來。
  本來就是要嚇唬我,加上我也條件反射地運了氣,所以幾乎沒受傷害。也許兩人因此出了氣,突然轉身,氣呼呼走開了。我呢,較之屈辱,莫如說感到痛快——一種長期耿耿于懷的不安消除後的痛快。往對于鹼性呈紅色反應的還原酚酞溶液裏加入適量的酸性液體,水溶液因中和反應變得透明。如此這般,世界變得天朗氣清。我把這始料未及的答案在心裏再次反芻一番:原來這些傢伙嫉妒我!我和亞紀形影不離,因此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當事人亞紀,傳聞她有個高中生戀人。真相不曾確認,也沒直接問過她本人。只是班上女孩子們議論而不知不覺傳入我耳朵的。對方好像是打排球的,高高大大,一表人才。我心裏暗開玩笑:對方是搞劍道的,劍道!
  那時亞紀已習慣于邊聽廣播邊學習了。她喜歡聽的節目我也曉得。因聽過幾次,大體內容也了然于心:智商低的男女互寄明信片,由饒舌的唱片音樂節目主持人念出來,樂此不疲。我有生以來第一張明信片是爲亞紀點播曲目寫的。何以那麽做我不清楚,大概是想挖苦她,挖苦她同高中生交往。因亞紀而吃苦頭帶來的報復心理恐怕多少也是有的。而更主要的伏綫大約是尚未意識到的戀情。
  那天是聖誕平安夜,節目加進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計劃——“平安夜戀人點播歌曲特輯”。可想而知,競爭率比平時還高。若想讓明信片穩穩念出來,內容必須投其所好。
  ——那麽讓我介紹下一張明信片,是二年四班羅密歐同學寫來的。“今天我想寫一下我們班的A•H 。她是個長頭髮的文靜女孩。長得似乎比《風之穀》的娜烏西卡①虛弱一點兒,性格開朗,一直當班委。十一月文化節班級上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她演朱麗葉我演羅密歐。不料排練開始不久她就病了,時常不能來校,只好找人代替——我和另一個女孩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後來才知道她得的是白血病,現在仍住院治療。據前往看望她的同學講,長髮已因藥物徹底脫落,瘦得根本看不出往日的面容了。這個平安夜想必她也正躺在醫院病床上。說不定正在聽廣播節目。我想爲未能在文化節扮演朱麗葉的她點播一首《西城故事》②裏《今宵》,拜托!”
  “什麽呀,那是?”第二天亞紀逮住我問,“昨天點播的,是你松本君吧?”
  “指的什麽?”
  “別裝糊塗!什麽二年四班的羅密歐啦……白血病?頭髮掉了,瘦得看不出原來面容啦,你可真會扯謊。”

  “一開始不是表揚了麽?”
  “虛弱的娜烏西卡!”她長長嘆了口氣,“喂,松本君,對我怎麽寫都無所謂。不過世上可是有人實際上受病痛折磨的吧,就算是開玩笑,我也不喜歡拿這些人博取同情。”
  對亞紀這種講大道理的說法我有些反感。不過相比之下,更對她的氣惱懷有好感,覺得仿佛有一陣清風從胸間吹過。那陣風吹來了對亞紀的喜歡,同時吹來了對于第一次把她看成异性的自己本身的滿足感。

&<4>
  初中三年時又不同班了。但由于兩人仍當年級委員,在放學後的委員會上,一周有一次見面機會。而且大約從第一學期期末開始,亞紀時不時來圖書館學習。放暑假幾乎每天都來。市里體育運動會結束後因爲沒有訓練活動,我也比以前更賣力氣地在圖書館打工掙錢。
① ナウシカ,宫崎骏动画片《风之谷》中女主人公名。
② West Side Story,美国音乐喜剧,1957年首演,1961年拍成电影。《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現代版。
  此外因爲准備考高中,整個上午都在有冷氣的閱覽室看書。這樣,見面機會自然多了。見面時或一同做功課,或休息時吃著冰淇淋交談。
  “好像沒緊張感啊,”我說,“大好的暑假,却一點也學不進去。”
  “你不那麽用功不也在安全綫以內麽!”
  “不是那個問題。近來看《牛頓》,上面說公曆兩千年前後小行星要撞擊地球,生態系統將變得一塌糊塗。”
  “唔。”亞紀用舌尖舔著冰淇淋漫不經心地附和道。
  “光‘唔’怎麽行,”我一本正經起來,“臭氧層年年受到破壞,熱帶雨林也在减少。這樣下去,到我們成爲老頭兒老太太的時候,地球上已住不得生物了。”
  “不得了啊。”
  “口說不得了,根本沒有不得了的樣子嘛!”
  “對不起。”她說,“總是上不來實感。你有那樣的實感?”
  “不用那麽道歉。”
  “沒有的吧?”
  “再沒有實感,那一天遲早也要到來的。”
  “到來時再說好了。”
  給亞紀那麽一說,我也覺得那樣未嘗不可。
  “那麽遙遠的事情,現在想也沒有用嘛。”
  “十年以後……”
  “我們二十五歲。”亞紀做出遠望的眼神,“不過,在那之前不知會變成什麽樣,你也好我也好。”
  我驀然想起城山的綉球花。那以來應該開了兩次了,可兩人還沒去看過。每天這個那個有很多事發生,綉球花之類早忘去九霄雲外了。亞紀想必也是同樣。而且,就算小行星撞擊地球就算臭氧層受到破壞,他也覺得城山的綉球花也還是會在公曆兩千年的初夏開放。所以不著急去看也沒什麽,反正想看什麽時候都可以看。
  如此一來二去,暑假過去了。我在依然擔憂未來地球環境時間裏,背了什麽“殺盡日爾曼民族”什麽“飛黃騰達的克倫威爾①”(① 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國政治家。統率鐵騎軍參加清教徒革命,屢立戰功。1649年處死國王查理一世,1653年開始自任護國王。),解了什麽聯立方程式什麽二次函數。有時跟父親一起釣魚。還買了新CD。幷且同亞紀吃著冰淇淋聊天。
  “阿朔,”突然給她這麽叫時,我竟至把嘴裏溶化的冰淇淋一口吞了下去。
  “什麽呀,風風火火的!”
  “你母親經常這麽叫你的吧?”亞紀笑眯眯地說。
  “你不是我母親對吧?”
  “可我决定了:從今往後我也把你叫阿朔。”
  “別那麽隨便决定好不好?”
  “已經决定了。”
  這麽著,我的事什麽都給亞紀决定下來,以致我最後弄不清自己是什麽人了。
  第二學期開始不久,中午休息時她突然拿一本筆記本出現在我面前。
  “給,這個。”她把筆記本往桌上一放。
  “什麽呀,這?”
  “交換日記。”
  “呵。”
  “你不知道吧?”
  我邊掃視周圍邊說:
  “在學校裏不來這個可好?”
  “你父母大概沒做過吧。”
  我說的話不知她到底聽見沒有。
  “這個嘛,是男孩和女孩把當天發生的事、想的和感覺到的寫在本子上交換。”
  “那麽囉嗦的事我做不來。班上沒有合適的傢伙?”
  “不是誰都可以的吧?”亞紀看樣子有點生氣。
  “可這東西還是要用圓珠筆或鋼筆寫才成吧?”
  “或彩色鉛筆。”
  “電話不行?”
  看來不行。她雙手背在身後,交替看我的臉和筆記本。無意間正要翻筆記本,亞紀慌忙按住。
  “回家再看。這是交換日記的規則。”
  最初一頁是自我介紹:出生年月日、星座、血型、愛好、喜歡的食物、中意的顔色、性格分析。旁邊一頁用彩色鉛筆畫一個大約是她本人的女孩兒。三圍尺寸那裏寫道“秘密”、“秘密”、“秘密”。我盯視打開的日記,嘀咕道“傷腦筋啊!”
  初三聖誕節時,亞紀的班主任老師去世了。第一學期精精神神參加修學旅行來著,可第二學期開學後一直沒來學校。身體不好這點倒是不時聽亞紀提起,似乎是癌。年齡剛交五十或沒到五十。期末休業式第二天舉行葬禮,亞紀全班和三年級男女學級委員參加了。學生人多無法進入大殿,站在院子裏參加告別儀式。那是個陰冷陰冷的日子,和尚們的念經仿佛永遠持續下去。我們緊緊擠在一起,設法不凍死在這寒冷的寺院內。
  葬禮終于結束,進入告別儀式。校長等幾個人念悼詞。其中一人是亞紀。我們不再往一起擠,側耳傾聽。她以沉著的語聲往下念著。中間沒有泣不成聲。當然,我們聽到的不是她的自然嗓音,而是通過擴音器在院內播放的SN比①(① signal-to-noise ratio,電輸入輸出信號同雜音之比。)極差的聲音。但馬上即可聽出那是亞紀的聲音。由于帶有悲傷,聽起來格外成熟。我多少有一點悵惘——她扔下永遠幼稚的我們,一個人跑去前面了。
  在這種類似焦躁的情緒的驅使下,我在一排葬禮參加者的腦袋的對面搜尋亞紀。目光在會場前後左右移動,終于在設于大殿入口的立式麥克風前捕捉到了略微低頭念悼詞的亞紀。那一瞬間我仿佛恍然大悟:身穿早已熟悉的校服的她,從這裏望去叛若兩人。不,那確確實實是亞紀,却又存在决定性差异。她念的內容幾乎沒有入耳,我只是目不轉睛盯視她那看上去離得很遠的身影。
“到底是廣瀨啊!”旁邊站的一個人說。
  “那傢伙真够膽量,表面倒看不出。”另一個人附和。
  這時,滿天烏雲裂開一道縫,燦爛的陽光射進寺院。陽光也照在繼續念悼詞的亞紀身上,使得她的身影從昏暗的大殿陰影中清晰浮現出來。啊,那就是自己認識的亞紀、同自己交換充滿孩子氣的日記的亞紀、像招呼兒時朋友那樣把自己叫“阿朔”的亞紀。由于平時近在身旁反而變成透明存在的她,此時正作爲開始成熟的一個女人站在那裏。一如扔在桌面的礦石晶體因了注視角度而突然大放异彩。
  突然,一股想撲上前去的衝動朝我襲來。伴隨著體內鼓涌的歡欣,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對她懷有愛戀之情的男生之一。我得以切切實實理解了同學們時隱時現的嫉妒。不止如此,此刻我甚至嫉妒自己本身,嫉妒輕而易舉地獲得同亞紀在一起的幸運的自己,嫉妒隨隨便便同她度過親密時光的自己,嫉妒得胸口深處有些發酸。
<5>
  從初中畢業的我們在高中重新分在一個班。那時我對亞紀的愛戀之情已經不容懷疑了。對她的愛戀,是和我就是我這點同樣不言而喻的事。倘若有誰問我“你是喜歡廣瀨吧”,我肯定裝瘋賣傻:瞧你說的什麽呀,現在!自習時間以外的課座位是自由的,所以總是桌挨桌坐在一起。畢竟是高中,對要好男女的親密交往再沒有同學奚落或嫉妒了。我們的存在一如教室的黑板和花瓶,正同日常景致融爲一體。反倒是教師方面進行幼稚的干涉:“够親熱的喲!”我嘴上客客氣氣應一句“托您的福”,而心裏賭氣道“亂管閑事!”

  四月開始的《竹取物語》①(① 日本第一部以假名(日文字母)寫的物語(章回小說)。砍竹翁從竹中得一女,名香具娘,長成後有五名貴公子和帝王求婚,最後升天奔向月亮。)講讀已入佳境。爲保護香具娘不被月亮的使者領走,帝派兵把竹取翁的房子團團圍住。可是香具娘仍被領走,剩下來唯有帝和長生不老藥。但帝不想在沒有香具娘的世界上長生不老,于是命令在距月亮最近的山頂把藥燒掉。故事在講述富士山由來那裏,靜靜落下帷幕。
  亞紀一邊傾聽老師講解作品背景,一邊把眼睛盯在課本上不動,似乎在心裏回味剛剛讀完的這個故事。前面頭髮垂下來,擋住形狀嬌好的鼻梁。我看她藏在秀髮裏的耳朵,又看那微微翹起的嘴唇,哪一個都以人手絕對畫不出的微妙綫條勾勒成形。靜靜注視之間,不由爲那一切都收斂于亞紀這一少女身上深覺不可思議。而那麽美麗的少女居然把情思放在我身上。
  突然,一個可怕的固執念頭俘獲了我——即使長命百歲,也不可能再有比這更幸福的幸福。我所能做的,只有永遠珍惜和保有這幸福而已。我覺得自己到手的幸福十分虛無縹緲。倘若賦予每個人的幸福的量早已定下,那麽我很有可能在這一瞬間把一生的幸福揮霍一空。她遲早將被月亮的使者領走,剩下來唯獨長生不老般漫長的時間。
回過神時,發現亞紀正往我這邊看。想必我的表情相當嚴肅。她剛剛漾開的微笑當即黯淡下來。
  “怎麽了?”
  我笨拙地搖一下頭:“沒什麽。”
  下了課,每天一起回家。從學校到家的路盡可能慢走。有時繞遠路來延長時間。即使這樣,也還是轉眼之間就來到岔路口。莫名其妙。同一條路一個人走覺得又長又單調;而兩個人邊聊邊走,就很想一直走下去。塞滿課本和參考書的書包的重量也不覺難受。
  我們的人生或許也是同樣,好幾年後我這樣想道。一個人活著的人生,感覺上漫長而又枯燥;而若同喜歡的人在一起,一忽兒就來到岔路口。

<6>
  祖母去世後,祖父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前面也寫了,他說房子不適于老年人居住,開始一個人在公寓裏生活。本來就是農民出身,到祖父的父親那代似乎成了相當大的地主。但由于農地改革,世家沒落了,作爲後嗣的祖父來東京投身于實業界。趁戰敗混亂之機賺了筆錢,回鄉下後三十剛出頭就創辦了食品加工公司。和祖母結婚後生下父親。據母親講,祖父的公司乘經濟起飛的强風順利發展壯大,祖父一家過上即使在旁人眼裏也顯而易見的 富裕生活。不料,父親高中畢業後,祖父把好不容易做大的公司爽快地讓給部下,自己參加競選當了議員。往下一連當了十多年議員,資産也大部分用作競選資金消失了。祖母去世的時候除了房子已沒有像樣的財産了。不久從政界也退下來,如今一個人悠然自得地打發時光。
  從上初中開始,我就不時以做慈善事業的念頭跑去祖父公寓那裏,給他講學校的事,或者邊看電視上的相撲邊喝啤酒。有時候祖父也講他年輕時的事。祖父十七八歲時有個心上人却因故未能走在一起的故事也是那時候講起的。
  “她有肺病。”祖父一如往常一小口一小口啜著波爾多幹紅說道,“如今結核什麽的吃藥馬上就好,但當時只能吃有營養的東西。在空氣新鮮的地方靜靜躺著。那時候的女人,不相當壯實是無法忍受婚姻生活的。畢竟是家用電器一概沒有的時代。做飯也好洗衣服也好,都是現在無法想像的重活。何况我和當時的年輕人一樣,一心要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國家。即使再互相喜歡,也絕不能結婚的。這點兩人都清楚。艱苦歲月啊!”
  “往後怎麽樣了?”我喝著易拉罐啤酒問。
  “我被抓去當兵,被迫過了好幾年兵營生活。”祖父繼續下文,“沒以爲會活著見第二次。以爲當兵期間她會死掉,自己也不會活著回來。所以分別時互相發誓至少來世朝夕相守。”祖父停頓下來,眼神仿佛眺望遠方搖曵不定。“可是命運這東西真是啼笑皆非。戰爭結束回去一看,兩人都活了下來。以爲沒有將來的時候居然清心寡欲,而一想到來日方長,欲望就又上來了。我橫竪要和她在一起。所以想賺錢。因爲只要有了錢,結核也好什麽也好,都能娶了她把她養活下來。”
  “所以來到東京?”
  祖父點頭。“東京還差不多一片焦土。”祖父繼續道,“糧食最緊張不過,通貨膨脹也够要命。在近乎無法狀態的情况下,人們全都營養失調,離死只差半步,眼睛放著凶光。我也拼死拼活設法賺錢。寡廉鮮耻的勾當也沒少幹。殺人固然沒有,但此外差不多什麽事都幹了。不料,在我這麽起早貪黑幹活時間裏,結核特效藥開發出來了——鏈黴素那玩意兒。”
  “名稱聽說過。”
  “結果,她的病治好了。”
  “治好了?”
  “好了,治好了是好。可是病治好了,就意味可以出嫁了。理所當然,父母要趁女兒還年輕時嫁出去。”
  “你呢?”
  “人家沒看上。”
  “爲什麽?”
  “做亂七八糟的買賣嘛,再說又蹲過班房。她父母對此好像早已瞭解。”
  “可你不是爲了和那個人在一起才那樣的麽?”
  “那是我這方面的道理,可對方不那樣認爲,還是想把女兒嫁給本份人。大概是當小學老師或幹什麽的。”
  “一塌糊塗!”
  “就是那樣的時代嘛!”祖父低聲笑道,“以現在的感覺說來是好像荒唐,但那時孩子無論如何也不敢違抗父母的。更何况年紀輕輕一直鬧病、成爲父母負擔的大戶人家女兒更不敢拒絕父母選中的對象,而說出想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那樣的話來。”
  “後來怎麽樣了?”
  “她出嫁了。我和你奶奶結婚,生了您父親。不過那傢伙也真够有主意的了。”
  “問題更在于你,死心塌地了?對她?”
  “自以爲死心塌地來著。以爲對方也會那樣。畢竟世上有緣無份的事情是有的。”
  “可你沒有死心塌地吧?”
  祖父眯細眼睛,以估價的眼神看我的臉。良久開口道:“下文另找時間說吧,等你再長大一點之後。”
  祖父願意繼續下文,已是我上高中後的事了。高一暑假結束剛進入第二學期的時候,我放學回來順路去祖父的寓所,像以往那樣邊看電視上的大相撲直播邊喝啤酒。
  “不吃了飯再回去?”相撲比賽一完,祖父問道。
  “不了,母親做好等著呢。”
  拒絕祖父的招待是有緣故的。他的晚飯食譜幾乎全是罐頭。什麽鹹牛肉啦什麽牛肉“大和煮①”(① 用醬油、砂糖、料酒、生薑加調味液煮的牛肉。)啦什麽烤沙丁魚串啦……青菜也無非是罐頭龍須菜罷了,大醬湯也是速食的。祖父天天吃這種東西。偶爾母親來做一頓或去我家吃,但基本上靠吃罐頭活著。依本人說法,老年人不考慮什麽營養,關鍵是一定的時間吃一定的東西。
  “今天倒是想要個鰻魚什麽的。”正要回去時祖父說道。
  “爲什麽?”
  “什麽爲什麽?沒有不能吃鰻魚的道理嘛!”
  祖父打個電話。等待兩人份的鰻魚送來時間裏,我們喝著啤酒——又喝了一瓶——看電視。祖父像往次那樣開了一瓶葡萄酒,放在那裏三十分鐘或一個小時,晚飯後再喝。兩天喝一瓶波爾多幹紅的習慣也和在我家生活時一樣。
  “今天有事相求啊。”祖父一邊喝啤酒一邊一本正經地說。
  “有事相求?”在鰻魚誘惑下留下來的我開始無端懷有一種不快的預感。
  “唔,說起來話長。”祖父從厨房裏拿來橄欖油沙丁魚。當然又是罐頭。正抓著橄欖油沙丁魚喝啤酒,鰻魚送來了。吃罷鰻魚、喝罷鰻魚肝湯,祖父的話仍沒說完。我們開始喝葡萄酒。長此以往,到二十歲肯定淪爲不可救藥的酒精依賴者。我的身體裏大概有很多酒精分解酵素,喝一點點不會醉。無論如何看不出是吃一口奈良鹹菜心裏就不舒服的男孩。
  祖父的長話終于說完時,一整瓶波爾多幹紅差不多空了。
  “你酒量也好像大了。”祖父滿意地說。
  “爺爺的孫子嘛!”
  “可你父親是我的兒子,却滴酒不沾。”
  “怕是隔代遺傳吧。”
  “果然。”祖父造作地點點頭,“對了,剛才的事你可答應了?”

<7>
第二天醉意未消,頭痛,三角函數和間接引語之類根本無從談起。整個上午好歹用課本擋住臉强忍沒吐。熬過第四節體育課,總算恢復常態。盒飯是在院子裏和亞紀一起吃的。看噴泉水花時間裏,心情又像要變得難受,于是移動凳子,背對水池坐著。我對亞紀講了昨晚剛從祖父口中聽來的故事。
  “那,你爺爺一直想著那個人?”亞紀眼睛好像有點濕潤。
“是那樣的吧。”我以不無複雜的心境點了下頭,“倒是想忘,却忘不掉,好像。”
  “那個人也沒能忘記你的爺爺。”
  “异常吧?”
  “爲什麽?”
  “爲什麽?都半個世紀了!物種的進化都可能發生。”
  “那麽長時間裏心裏始終互相裝著一個人,不是太難得了?”亞紀幾乎一副心已不在這裏的神情。
  “所有生物都要老的,生殖細胞以外的任何細胞都不能免于老化。你亞紀臉上也要慢慢爬上皺紋。”
  “想說什麽呢?”
  “相識的時候哪怕才二十歲,五十年過去也七十了。”
  “所以說?”
  “所以說……一門心思地思念七十歲的老太婆,不是够讓人怵然的?”
  “我倒認爲難得可貴。”亞紀冷冷地說,像是有點生氣了。
  “那麽,時不時要去一次旅館嘍?”
  “別說了!”亞紀以嚴厲的眼神瞪視我。
  “那種事我爺爺可是幹得出來的喲。”
  “你莫不是也幹得出來?”
  “不,那不一樣。”
  “一樣!”
  爭辯不歡而散。下午理科課堂上仍沒休戰。生物老師說人的DNA①(①Deoxyribonucleic acid之略,脫癢核糖核酸。)有百分之九八點四同黑猩猩相同。二者遺傳因子的差异比黑猩猩和大猩猩的還小。所以,最接近黑猩猩的,不是大猩猩,而是我們人類。全班聽得笑了。有什麽好笑的?一群混賬!
  我和亞紀坐在教室後面,仍就祖父的事說個不停。
  “這樣子,還應該算是婚外情吧?”我提出一個重大疑問。
  “純愛嘛,還用說!”亞紀當即反駁。
  “可爺爺也好對方也好都是有妻子或丈夫的喲!”
  她思索片刻。“從太太或先生看來是婚外情,但對兩人來說是純愛。”
  “因爲立場不同,有時是婚外情有時是純愛?”
  “我認爲是標準不同。”
  “怎麽不同?”
  “婚外情這東西,說到底是只適用于社會的概念,因時代不同而不同。若是一夫多
  妻制社會,又另當別論。不過五十年都始終思念一個人,我想是超越文化和歷史的。”
  “物種也超越?”
  “哦?”
  “黑猩猩也會思念一隻母的長達五十年?”
  “這——,黑猩猩我不知道。”
  “就是說,純愛比婚外情偉大。”
  “這和偉大不太一樣。”
  交談正入佳境,老師的聲音撲來:“你們兩個,一直交頭接耳!”結果,被罰站在教室後面。霸道!允許講人與黑猩猩有可能交配,却不允許講超越歲月的男女戀愛!被罰站的我們繼續小聲講我的祖父。
  “相信來世?”
  “何苦問這個?”
  “因爲爺爺發誓來世和心上人朝夕相守。”
  亞紀想了一會說:“我不相信。”
  “每天睡覺前祈禱的吧?”
  “神我相信。”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神和來世有什麽區別?”
  “你不覺得來世像是根據今世造出來的?”
  我就此稍加思索。
  “那麽爺爺和那個人來世也不能在一起了?”
  “我只是說我相信不相信。”亞紀辯解似的說,“你爺爺和那個人也許另有想法。”
  “神是有可能根據今世情况製造出來的。不是有急時抱佛脚這句話嘛。”
  “那肯定和我的神不同。”
  “神有好幾個?還是說有好幾種?”
  “天國可以不敬畏,但神是要敬畏的。對于讓我懷有如此心情的神,我天天晚上祈禱。”
  “祈禱別降天罰于自己?”
  我們終于被帶到走廊裏。在走廊也不屈不撓地講天國講神。講著講著下課了。兩人都被叫去教員室,被生物老師和班主任分別刮了一頓:兩人要好自然不壞,但課堂上要專心聽課才是。
  走出學校正門時已近黃昏。我們默默朝大名庭園那邊走去。路上有運動場和博物館,還有一家叫城下町的飲食店。放學回來進過一次,但咖啡不好喝,再沒進過。走過式樣古老的酒鋪,來到流經城區的小河旁。過了橋,亞紀終于開口了。
  “歸根結底,兩人未能在一起吧,”她以返回前面話題的語氣說,“儘管等了五十年。”
  “好像打算等對方的丈夫死後在一起來著。”我也在想祖父的事,“因爲奶奶去世後,爺爺一直一個人生活。”
  “多長時間?”
  “已經十年了。但是對方那裏,當事人比丈夫先死的,沒能如願。”
  “够傷感的啊!”
  “也覺得有些滑稽。”
  交談中斷。我們繼續走路,頭比往日垂得更低。走過蔬菜店和榻榻米店,再拐過理髮店,很快就是亞紀的家。
  “阿朔,你就幫幫忙嘛!”她像意識到路已所剩無多似的說道。
  “說起來容易,那可是掘人家的墓喲!”
  “有點兒怕?”
“豈止有點兒。”
  “那種事你幹不來啊。”笑。
  “幹嘛這麽高興?”
  “哪里。”
  她家出現了。我將向右拐去前面一條路,穿過國道回自己的家。到那裏還有五十米。雙方都不由放慢脚步,差不多等于站住說話。
  “做那種事,到底是犯罪吧?”我說。
  “那麽嚴重?”她困惑似的揚起臉。
  “還不理所當然!”
  “算什麽罪呢?”
  “當然是性犯罪。”
  “瞎說!”
  一笑,她垂在肩上的秀髮輕輕搖曵,襯衫更顯得白了。兩人拉長的身影上面一半彎曲了,映在稍前面一點的混凝土預製塊圍墻上。
  “反正被發現就要受停學處理。”
  “那時我去玩就是。”
  莫非她在給我打氣?
  “够樂觀的,你總那麽樂觀。”我嘆息著自言自語。

<8>
  我對父母說住在祖父那裏。那是周六晚上。晚飯要的是送上門的壽司。祖父咬了咬牙,要了“松”①。儘管如此,我甚至吃不出金槍魚最肥嫩部位和海膽的區別。鮑魚吃起來好像
  ① 壽司大約分“松、竹、梅”三級,松爲最高級。
  硬橡皮。這天沒有啤酒也沒有波爾多幹紅,我們一邊看電視棒球比賽直播一邊喝茶,然 後喝咖啡。比賽當中直播時間結束。
  “該動身了。”祖父說。
  那個人的墓在城東郊外,位于祭祀藩主夫人的寺院裏面。在寺院附近下了出租車。這一帶在山脚下,夏季缺水時最先停水。雖然時值九月,晚間的空氣已凉浸浸的。
  穿過通向大殿的石階旁邊的小山門,一條紅土路往墓地筆直伸去。左邊是塗白的墻壁。對面像是僧房,但悄無聲息,只一個仿佛厠所窗口的地方透出隱約一點光亮。右邊是可以追溯到幕藩時代的古墓。傾斜的塔形木牌和缺角的墓碑在月光下浮現出來。山坡生長的杉和絲柏等古木遮蔽了土路上方,幾乎看不見天空。沿這條路徑直走到盡頭,即是藩主夫人的墓地。好幾塊或立方體或球形或圓錐形等形狀各异的墓碑在黑暗中閃入眼簾。我們從左側迂回,繼續往墓地深處走去。倒是帶了小手電筒,但怕寺裏的人生疑,只靠月光前行。
  “哪邊啊?”我問走在前頭的祖父。
  “再往前。”
  “去過?”
  “啊。”祖父只此一聲。
  到底有多少墓在這裏呢?徐緩的山谷斜坡上差不多全是墓碑。一座墓裏的骨灰又未必
  是一個人的。假如平均收有兩三個人的骨灰,就根本推測不出整片墓地埋葬多少死者。白天的墓地倒是去過好幾次,而這種時刻來墓地則是頭一遭。夜間的墓地和白天的不同,可以明顯感覺出死者的動靜或喘息那樣的東西。往頭上看,遮天蔽日的巨木枝梢有幾隻蝙蝠飛來飛去。
  突然,傾珠瀉玉般的星空朝眼睛撲來。我不由看得出神,結果撞在祖父背上。
  “這裏?”
  “這裏。”
  看上去沒有任何特殊。墓碑大小一般,也舊得差不多了。
  “怎麽辦?”
  “先參拜吧。”
  前來盜墓却要參拜也够蹊蹺的了。正想之間,祖父點燃身上的香供好,在墓碑前肅然合掌,一動不動。無奈,我也伫立在祖父身後雙手合十。姑且當作對進入墳墓的所有死者的禮節。
  “好了,”祖父說,“先把這個拿開。”
  兩人把剛剛上香的石香爐抱去一邊。
  “用手電筒照著!”
  香爐後是嵌入式石座。祖父把帶來的螺絲刀插進石與石之間的縫隙,這裏那裏撬了好幾次。于是,石座一點點朝前移出。最後祖父伸直十指,把石座慢慢挪開。裏面的石室相當寬敞。有長度,也够深。看樣子一個人完全可以躬身進去。
  “把那個給我!”
  祖父接過我的手電筒,趴下去把上半身探進石室。我從上面壓住祖父後膝,以免他掉進洞去。祖父窸窸窣窣鼓搗了一會兒,把手電筒遞給我,雙手小心捧出一個腌梅幹那樣的瓷罐。我不聲不響地看著。祖父用手電筒光確認罐底姓名,然後解下上面的繩子,慢慢打開蓋。裏面當然有骨灰。如此過去很長時間。我叫一聲“爺爺”的時候,發覺爺爺的雙肩在月光中微微顫抖。
  祖父把骨灰罐裏的骨灰只抓出一點點放進早已準備好的小桐木盒裏。量很少,真想說好不容易來一次,痛痛快快拿個够多好!祖父往骨灰罐裏怔怔看了一會兒,然後把罐放回墓穴。石座是我挪回的,上面到處留有祖父用螺絲刀劃傷的痕迹。
  乘出租車返回公寓時,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們用冰鎮啤酒碰杯。伴隨奇妙的成就感,生出一種無可捕捉的惆悵。
  “今天麻煩你到這麽晚。”祖父鄭重其事地說。
  “沒關係。”我一邊往祖父半空的杯裏倒啤酒一邊謙虛道,“就算沒有我,爺爺您一個人也完全做得來的。”
  祖父嘴唇輕輕碰了下杯口,以凝視遠方的神情思考什麽。稍頃站起身,從書架取出一本書。
  “你學漢詩了吧?”祖父翻開古色古香的書頁,“念念這首詩。”
  名爲“葛生”。漢文下面標有日語譯文,我往那上面掃了一眼。
  “知道什麽詩?”
  “意思說死了進入同一座墓吧?”
  “夏日冬夜百歲後……”祖父默然點頭,背誦詩的最後部分。“悠悠夏日,漫漫冬夜,你在這裏安睡。百歲之後,我也將睡在你身旁——放心地等待那一天到來吧……怕是這個意思吧?”
  “反正是說喜歡的人死了。”
  “雖說好像進步不小,但人的心情這東西,在內心深處或許幷沒多大變化。這首詩是距今兩千年前甚至兩千多年前寫的——是你在學校學的絕句和律詩那種工整形式還沒形成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詩。可是寫這首詩的人的心情現在的我們也能感同身受。我想即使沒有學問和教養也都能體會到,無論誰。”
  茶几上放著一個小桐木盒。不知道的人見了,肯定以爲裝的是臍帶或勛章什麽的,總覺得有點兒奇妙。
  “這個你帶回去。”突然,祖父冒出這麽一句,“我死的時候,和這骨灰一起撒了。”
  “等等、等等!”我大吃一驚。
  “把差不多同樣份量的我的骨灰和這個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你喜歡的地方。”祖父像立遺囑一樣重複道。
  我這才覺察到祖父的心計。僅僅偷骨灰,獨自一個人偷偷實行即可。而所以特意把計劃

如實告訴我這個孫子幷讓我作爲同案犯一起參與,是有其緣由的。
  “記住,這可是約定!”祖父叮囑道。
  “這樣的約定我做不來。”我慌忙說。
  “你就答應一個可憐的老人的請求吧!”聲音明顯帶有哭腔。
  “叫我答應,可我怎麽答應呢!”
  “那還不容易!”
  現在我想起來了,想起父親不時對母親發牢騷說祖父一向任性。是的,祖父是够任性的,是爲了自己的欲望而不惜給別人添麻煩那一類型。
  “那麽重要的事托付我這樣的能行?”我設法讓祖父改變主意。
  “你叫我托付誰呢?”老年人固執己見。
  “我父親呀!”我溫和地規勸,“他終究是爺爺的兒子。我想他一定作爲親人代表主持你的葬禮。”
  “那個不開竅的腦袋不會理解我們的心情。”
  我們……?我一時怔住。
  “反正我和你對脾性。”祖父一口氣說下去,“若是你,我想一定理解這種作法,我一直等你長大來著。”
  原來一切從吃鰻魚飯那天夜裏就開始了。不,那以前就已經在暗地裏巧妙地活動開了。從我懂事時開始,祖父就爲這一天訓練和開導自己的孫子。如此想來,自己成了落在光源氏手裏的若紫①。
  “說到底,爺爺什麽時候死呢?”無奈之中,我的語聲冷淡起來。
  “那要看什麽時候到壽。”對方似乎毫不計較我語聲的變化。
  “所以問什麽時候嘛。”
  “所謂壽命就是因爲不知什麽時候。知道了,就成了計劃。”
  “既然那樣,我就不曉得您死的時候我能不能守在身旁了。火葬時不在場,骨灰也就撒不成。”
  “那種情况下,就還像今晚這樣盜墓即可。”
  “你還叫我幹這種事?”
  “拜托了!”祖父以陡然急切的聲音說,“能托付這種事的只有你。”
  “你是那麽說……”
  “跟你說朔太郎,喜歡的人死掉是很傷心的事。這個感情用什麽形式都是表達不了的。正因爲用形式表達不了才求助于形式。剛才那首詩中不也說了麽,分別雖然難過,但還會在一起的。你就不能成全我們這個心思?”
  本來我這人就富有敬老精神,何况祖父用的“我們”這個複數也鑽了我的空子。
  “明白了。”我老大不情願地說,“反正撒就是了。”
  “肯成全老人的心願?”祖父頓時滿面生輝。
  “又有什麽辦法呢!”
  “抱歉。”祖父溫順地低下眼睛。
  “不過,雖說叫我撒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可那不好辦,你得預先指定好位置。”
  “那個麽,指定也未嘗不可。”祖父略微現出沉思的神色,“問題是不知到我死的時候那地方會怎麽樣。就算叫你撒在哪里的樹下,十年後也說不定被高速公路壓住。”
  “那時候再改不就行了?”
  祖父考慮一會兒說:“還是交給你吧,你用良知判斷就是。”
  “所以說那樣子不好辦麽。那麽,大致即可——海啦山啦天空啦,哪方面好?”
  “噢,還是海好吧。”
  “海對吧?”
  “不過水太髒了我不樂意。”
  ① 均爲《源氏物語》中的出場人物。
  “噢,明白了,找乾淨地方撒。”
  “且慢。馬上給海潮沖得七零八落可不成。”
  “那也倒是。”
  “還是山上合適。”
  “山對吧?”
  “要挑不至于被開發的地方。”
  “明白了,撒在人迹罕至的很高的地方。”
  “附近有野草再好不過。”
  “野草對吧?”
  “那個人喜歡紫花地丁。”
  我抱臂定睛注視祖父。
  “怎麽?”
  “要求不是太具體了?”
  “啊,抱歉。”祖父凄然移開目光,“希望你原諒,權當老年人的任性。”
  我大大喟嘆一聲,大得祖父都能聽見。
  “撒在沒什麽人來的、有野紫花地丁的山裏總可以了吧?”
  “我說,你莫不是有點兒應付了事?”
  “那不會。”
  “不會就好。”
<9>
  翌日上午一到家我就給亞紀打電話,問能不能見面。她說下午已有安排,晚上問題不大。于是定于五點鐘相見。
  距兩家大體同樣距離的地方有座神社。從我家去,沿河邊路往南大約走五百米,過了橋是正面大牌坊。穿過灰塵迷濛的裸土停車場,一條長石階一直通到小山的山腰。登罷石階就是神社,從那裏可以看見東面一條小路。路從住宅區中間穿過伸往國道。過得警察署前面的信號燈,往裏拐進一點點就是亞紀的家。我喜歡提前一點來到見面場所,從神社院內看她走來。哪怕早看見一點點都讓我高興。
  亞紀不知道我在看她,略微弓著身子登自行車。在東側登山口放下自行車後,沿著不同于我剛才登的一條窄石階小跑上山。
  “晚了,對不起。”她喘著粗氣說。
  “何必跑呢!”
  “沒多少時間了。”說著,她長長呼了口氣。
  “有什麽安排?”我看了眼手錶問。
  “沒有。洗完澡吃飯罷了。”
  “那不是有時間的麽?”
  “晚上了。”
  “往下打算做什麽?”
  “瞧你,”亞紀笑道,“不是你嗎,叫我出來的?”
  “占不多少時間的。”
  “那,不著急就好了。”
  “所以剛才不是說了嘛。”
  “反正先坐下吧。”
  我們在亞紀爬上來的石階的最上頭坐下。街市在眼前鋪展。不知從哪里隨風飄來桂花香。
  “什麽事?”
  “東邊的天空已經暗了。”
  “哦?”
  “今晚兩人看UFO①。”
  “什麽呀!”
  “這個。”
  我從夾克口袋裏掏出那個小盒。盒上纏著粗橡皮筋,以防盒蓋打開。亞紀也許猜出裝的什麽,樣子有點畏縮。
  “取來了?”
  我默然點頭。
  ① unidentified flying object之略。不明飛行物,飛碟。
  “什麽時候?”
  “昨晚。”
  拉下橡皮筋,輕開盒蓋,盒底現出泛白的骨屑。亞紀又一次往盒裏窺視。
  “够少的了。”
  “爺爺他客氣起來了,只取這一點點。不知是出于謹慎還是膽小。”
  她沒注意聽我的話,問道:“這麽寶貴的東西幹嘛你帶著?”
  “保管。爺爺叫我在他死的時候把兩人的骨灰混起來撒在哪里。”
  “遺囑?”
  “算是吧。”我講了祖父中意的漢詩,“意思是想死後同穴。”
  “同穴?”
  “就是死了進入同一座墓。若不以爲兩人遲早又在一起,失去所愛之人的心情就很難平復。爺爺說這種心思大概是萬古不易的。”
  “既然那樣,不同墓能行麽?”
  “啊,爺爺和那個人大體屬于婚外情,同墓恐怕還是不穩妥的吧,就想出個撒骨灰這個權宜之計。對我可是一場麻煩。”
  “不是好事麽?”
  “那麽想在一起,乾脆吃進肚裏不就得了!”
  “吃骨灰?”
  “又含鈣。”
  亞紀淺淺一笑。
  “我死了,你肯吃我的骨灰?”
  “是想吃。”
  “不幹。”
  “幹也好不幹也好,死了是奈何不得的麽。我就像昨晚那樣盜墓,把亞紀的骨灰取出來,每晚只吃一點點……健康妙法。”
  她又笑了。又突然止住笑,以仿佛凝望遠方的眼神道:“我也還是希望撒在一處風景漂亮的地方啊。”
  “墳墓麽,總像是黑乎乎濕漉漉的。”
  “倒不是要說得那麽具體。”
  兩人沒再笑,安靜下來,話語就此中斷。我們出神地盯視小盒。
  “心裏不舒服?”
  “哪里,”她搖頭,“一點兒也不。”
  “保管這東西一開始很不痛快,可兩人這麽看起來,心情好像沉靜下來了。”
  “我也是。”
  “不可思議。”
  日已西沉,四下開始變暗。一個穿白裙褲儼然神社主祭的人沿石階上來,我們道了聲“您好”。他也以粗重的語聲回了一句。
  “做什麽呢?”他微笑著問。
  “啊,沒做什麽。”我應道。
  “蓋上盒蓋吧。”主祭不見了之後,亞紀說。
  我往盒上纏了橡皮筋,放進夾克口袋。她看了一會兒鼓起的衣袋,然後仰臉看天。
  “星星出來了。”她說,“近來你不覺得星星漂亮?”
  “氟利昂的關係。臭氧層受到破壞,空氣稀薄了,所以星星看得清楚。”
  “是嗎?”
  我們默默看了一會兒夜空。
  “UFO沒出現啊。”我說。
  亞紀不無困惑地笑了。
  “往回走吧!”
  “嗯。”她輕輕點頭。
  就在空中最後一綫光亮消失那一瞬間,我們接了吻。四目對視,默契達成,意識到時唇已貼在一起了。亞紀的嘴唇帶有落葉味兒。也可能是主祭在神社院裏焚燒落葉時的氣味兒。她的手從衣袋外面碰在小盒上,再次把嘴唇用力壓來。落葉味兒更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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