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言文字浮現的暗湧

2月3日2005年

《游戲》

Filed under: 學習備忘 — 萱言 @ 1:13 am

只看過顾城与太太謝燁的情书(請轉為簡體字編碼觀看),除了她與顧城合作的《英兒》之外,沒看過謝燁其他文字,今天找到這篇《游戲》,轉貼部分。

< 一>
生活,很早就開始了,我們各自的生活。我們好象只是在河的兩岸玩耍,爲了有一天能在橋上相遇,交換各自的知了殼和秘密。我們站在橋上往下看著。看兩岸過去的風景,看時光流逝。

< 三>
太陽出來了,光照耀著土地和山中的小塔,照著那個暮氣沉沉的小男孩。他裝出大人樣子,也斜著世界。他的窗子上停著一隻綠知了。
在這個早晨的那邊,在夜裏,他曾久久地跟著一群大孩子跑到有村的野地去。站在離他們較遠的地方,看他們打亮手電聚在一起有些爭執,然後往前移動著,這時候,他才慢慢走過去在他們掏過的知了的地方又掏了一掏,同時他那麽害怕漆黑的樹影裏想像的蛇蟲。
現在,知了就在他窗子上,那麽大膽。它趴在自己蛻下的殼邊上,身上的顔色開始由淡黃變成棕綠繼而又換爲群青。軟弱的腿,堅硬起來,它開始向上爬動,用小汽泡似的眼睛四下看看。它不知道那個膽小的男孩就叫顧城。
   
< 四>
我們在一起生活,他很坦然,覺得一切都理應如此。有時候他還很委屈地告訴別人:“費了好大勁呢!”
我很高興,又似乎想悄悄地遮掩點什麽。
   
< 六>
我們有家了。屋子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個桌子。破竹筒的屋粱吱吱作響,窗戶相對很大,足足占去了半面墻。窗外過道還不到一米寬,在那有我們種下的爬墻虎,它們艱難地生長著。我們把桌子放在窗口,那兒最亮。他坐在窗外,我坐在屋裏。早晨,我們圍著桌子開始吃第一頓早飯。
我們都高興,可以這麽近的看見自己,看見一切。有五年了,我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那次在火車上,我們就坐得這麽近,甚至更近些,周圍的人都累了,睡去,東倒西歪。只有我們好好坐著。我們不想睡,好象是醒著作夢,我們說了什麽?小時候,我們都在北海公園玩過,一個在湖這邊,一個在湖那邊,都看過三届運動會,一個在看臺這邊,一個在看臺那邊。我們有許多時刻可以相遇,然而,這是最好的時刻。
   
< 八>
結婚了,親友長輩都來告誡我們,尤其是他:結婚就是大人了,再不能像小孩那樣!我們都挺鄭重地點點頭。生活開始了,多嚴重,他真的嚴肅了好幾天,作出一副當家的樣子:提出設想,列出開支計劃,發出憂慮,等等。可不到兩個星期,他就忘了,現出了本象。坐在屋頂上看書或想躲到床下去。他的怪念頭多極了,一晃就能掉出一個。
一天,我從外面買了些豌豆,我想他决計不會稀罕剝什麽豌豆的。我告訴他之後,就放在一邊了,想過會兒再剝,可他却挺高興地把豌豆倒在門口報紙上剝起來。我還看見他挑出一些老的來,再抓把嫩的放在一邊那樣一撒,然後就飛快地剝起來。
“你幹別的吧,豆我一會兒剝。”你猜他說什麽?
“這打得正激烈呢,那邊綠師團開過來了,這邊黃的是好人,好人總少,死的也少。”然後,又講起他複雜而天經地意的作戰方案來。如何打擊核桃的裝甲部隊,活捉開摩托車的花生米,天訥!一場伏擊戰要打好多時辰呢。
他忙極了,因爲一直當統帥,而且要當敵我雙方的統帥。簡直沒法想像他有多大氣魄,報紙一張張鋪在地上,戰場在不斷擴大。
有的時候他單槍匹馬,他曾告訴我在颳風的時候躲在墻角襲擊一陣最大的白毛風,高舉幹樹枝砍殺不已,怎麽去追潰敗的落葉……不過他最愛幹的事還是當統帥。統帥那些花生米、棋子和小菜豆。就象小時候在被子的山嶺、床單的深谷裏擺滿《三國演義》的營賬。
我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會搖縫紉機,自己做個高高的花布帽戴在頭上。我吃了一驚,倒挺好看,脫口叫了聲:“可罕!”
“你老是‘少數民族’,你當可罕吧。”
他很喜歡這個名字,走來走去。
他不再孤獨,他有了兩個名字。
   
< 十一>
從七歲起,他就開始籌劃連綿不絕的“冶金”計劃了。當人們開始做飯的時候,他就趕緊把一隻泥巴做的小坩鍋伸到飯鍋底下,然後宣布:他要開始“冶金”了。
他的“冶金”事業經常和烹技發生衝突。到該燜飯用小火時,他泥巴坩鍋裏的東西幾乎才開始溶化。他决不許人們把火關小,盡心在一邊守著。糊了的飯香和那只小坩鍋裏冒出的烟混在一起,使他媽媽惱火極了,說他:“有什麽出息。”
結婚以後,他的“出息”也沒大起來。一有空閑就坐在那兒發楞,半天才看見別人正盯著他看。于是,就沖著瞪他的眼睛賣起好來。
“你要鑄一個錫脚丫嗎?”他對我說,“錫的熔點不到二百度,我的‘布林’頭像就是用錫鑄的,不太難,只要做個肥皂模子就行了。要不就光做個脚丫,你用脚在沙模上踩一下,然後灌上錫也行。你要嗎?”
“我幹嘛做錫脚丫?那算個什麽玩藝?”他朝你大睜著眼睛,其實根本不知道在看什麽。他還在看他想像的爐火呢。
  他非常喜歡火,淡藍色和紅色的火,幾乎伴隨他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火中有一種東西召喚他,好象一切觸及了火,就會忽然變得奇异起來,變成灰燼,或者泡沫。他最喜歡看溶化的金屬慢慢地冷却,顯示出那種新生的光澤。
   
< 十二>
有時候,我覺得他這類想法要是就這麽想想倒也罷了,可是他還真的要做。
家裏有一個小銅碗,精美的花紋粘上了焊錫。他站在書店裏翻了不少化學書,也沒找到除去它們的辦法。
他開始和我討論:“你說,兩種熔點不一樣的金屬一起加熱,是不是熔點低的先化?”這天吃飯的時候他問我。
“理論上講是這樣,我想。”
“那麽銅化後,可以想法把溶化了的焊錫從紋飾上擦去,用什麽?”
“棉花。”我說。
“當然不行,石棉。就是溫度不好把握。”
他越說越來勁,我沒管他。沒想到後來他真的幹起來了。
我買米回來,看見他坐在窗臺上,戴著墨鏡,萬分認真地舉著塊沉重的大玻璃。
“你在幹嘛?”
“我找人借了塊電視放大鏡,來聚陽光加溫,溶化焊錫。”
“行嗎?”我想看看。
“別看,要晃壞眼睛。”
他還真想著別人,我進屋去給他準備凉開水。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才滿頭大汗地放下工具,“成功了!”
我等他快喝完水的時候才發現,銅碗上清清楚楚燒了個透明窟窿。
   
  < 十四 >
我不時地責備他,其實我很高興。每天都有奇怪的事情發生。每天都不一樣,每天都是新的,我們好象拉著手,一直跑回了童年的山上,在那看我們生活的城市。那個擁擠攘攘,有門牌,有站牌,有各種價值和機器的城市原來這麽簡單,比樹葉簡單多了。我們終于離開了那個大人信以爲真的神話,在山上奔跑。我們是快樂的,當我們把石子放在水裏,現出瑪瑙的花紋,我們是快樂的;當我們把煤投到火裏,現出金子的光輝,我們是快樂的;當我們認識了魚和鳥,到水中和空氣中去,我們是快樂的……我們快樂的奧秘是因爲有一枚神奇的愛的寶石,當我們轉動它的時候,所有麵包中,光中,羊角中和樹中的精靈就跑出來和我們游戲。我們有許多游戲,但我要說我們最美的游戲是把世界變成寶石。
   
< 十五>
當然,還有冬天。
冬天,太陽不那麽亮了,雪很白。我們回到小屋子裏,雪很白,很冷。因爲窗戶太大,我們不得不放下窗簾,老躺在床上。那時候,我們不喜歡天亮,不喜歡起床了,燈光中放著童年的禮物。外邊,爬墻虎的葉子正在一片一片飄落。*也許有兩片葉子會同樣落下,那還將是快樂,是我們最後的游戲。
(很多人都注意謝燁的這最後的一句話,認爲是讖語。)

跟顧城有關的文:
1,《“談顧城是對我的褻瀆”》
2,《顧城談惠特曼》
3,《我們寫東西》
4,《游戲 》
5,《顧城跟雷米的英兒》
6,《詩人不屬於這時代》

No Comments »

No comments yet.

RSS feed for comments on this post. TrackBack URI

Leave a comment

You must be logged in to post a comment.

Powered by Word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