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中心呼喚愛》之二
第二章
<1>
從電冰箱拿出可樂,站著喝了。窗外橫亘著紅色的沙漠。沙漠每一天都有新的一年轉來。白天赤日炎炎,晚間却能把人凍僵,以二十四小時爲周期重複著沒有春與秋的四季。
房間冷氣開得太大,較之凉,更近乎冷了。一下子很難相信一層玻璃窗之隔的外面鋪展的是超過五十度的大地。我久久望著沙漠。賓館四周誠然綠油油長著猶如柳樹的案樹,也有草——儘管稀稀拉拉——但再往前什麽也沒有。因爲沒有東西隔阻,視綫無休無止地延伸開 去,再也無法收回。
亞紀的父母乘觀光大巴去看沙漠了。說要替女兒看她未能看到的景致。也勸我去來著,但我一個人留在了賓館裏。沒心緒觀光。現在所看的,是她沒看的東西。不曾看過,以後也絕無看的機會。這裏是哪里呢?我試問自己。當然,作爲緯度和經度的交叉點,可以通過地理名稱確認這個場所。然而那樣做沒有任何意義。因爲無論這裏是哪里,這裏都哪里也不是。
看什麽都像是沙漠,滿目蒼翠的山野也好,碧波粼粼的大海也好,人來人往的街道也好。本來是沒必要到這樣的地方來的。亞紀死了,世界淪爲沙漠。她逃去了,逃往世界盡頭、盡頭的盡頭。風和沙將我追趕的脚印抹消。
在賓館餐廳和換穿常服的游客們吃飯。
“沙漠怎麽樣?”我問亞紀的父母。
“熱啊!”亞紀父親回答。
“艾爾斯紅石①爬了?”
“他這人根本不行。”亞紀母親代他回答,“比我還沒有體力。”
① Ayers Rock,位于澳大利亞,世界最大獨體巨岩,周長9公里,高342米。
“你可是太有體力了。”
“該戒烟了。”
“我也想戒。”
“戒不了吧?”
“實在很難。”
“肯定是沒真心想戒。戒只是口頭上的。”
我似聽非聽地聽著亞紀父母的交談。他們何以能够像常人那樣交談呢?知道他們是爲了寬慰我。儘管如此……畢竟亞紀沒有了!本該完全無話可說才是。
下了大巴,一座巨大的岩山聳立在眼前。岩石表面如駝峰凹凸不平。好幾個連在一起,形成龐然大物。幾名游客手扶鐵鏈呈念珠狀往山上爬。山的四周到處是風化造成的洞穴,岩體上有澳大利亞土著人留下的岩畫。
路陡峭得出乎意料。不一會兒汗就出來了。太陽穴開始跳。頭頂相連的岩瘤宛如巨人胳膊上的肌肉塊。大約爬了十米,坡度好歹緩了,而出現頂端的起伏。我們翻過幾座小山向前趕去。綿綿相連的岩體突然中斷,脚下現出刀削般的深谷。透明的陽光幾乎直上直下一瀉而下,照亮古老的地層。
從下面看似乎無風的岩頂風相當大。因此陽光也很强烈,但還不至于忍受不了。向前看去,只見遙遠的地面與天空交界處白霧迷濛,地平綫模糊不清。環視四周也全是同樣的風景。天空光朗朗的,沒有一絲雲絮。唯有由深藍而淺藍那藍色的微妙變化統治天空。
我們在山麓簡易餐館吃了熱得險些把嘴燙傷的肉餅。岩山上方有賽斯奈①飛來。這裏無論去哪里都坐飛機。人們從機場趕往機場。沙漠到處可以看見只能認爲是拋弃的小型飛機和汽車。在這個大陸,距最近的飛機修理廠一般也要數百公里,出了故障恐怕只能任其朽爛。剛才攀登的岩山就在眼前。圓形岩體的表面交織著無數條很深的褶。
“活像人的腦漿。”一個人發表感想。
同桌一個正把淋有肉醬汁的碎肉丸放入口中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叫道:“住嘴!”
然而亞紀不在這樣的交談中。所以我也不在其中。此刻這裏沒有我。我已迷路,誤入既非過去又非現在、既非生又非死的場所。我不知道自己何以來到這樣的地方。意識到時已經在這裏了。不知是何人的自己置身于不知是何處的場所。
① Sessna,飛機名。美國 Sessna小型飛機製造公司製造。
“不吃點什麽?”亞紀母親問。
亞紀父親拿過餐桌一端立的食譜遞給妻子。她在我面前打開,我也一起窺看。
“沙漠正中怎麽會有這麽豐富的海鮮可吃呢?”她驚訝地說。
“這裏是空運文化嘛。”亞紀父親答道。
“袋鼠啦水牛什麽的可不想吃。”
男侍應生走了過來。由于我回答得不够爽快,兩人要了醋漬塔斯馬尼亞馬哈魚和岩牡蠣,順便從葡萄酒單上點了價格適中的白葡萄酒。菜上來前三人都沒開口。亞紀父親給我也斟了一杯葡萄酒。喝葡萄酒時間裏,剛才那個男侍應生端來了菜。我向他要水。喉嚨幹得不行。
我喝一口杯裏的水,這時周圍的聲音突然聽不見了,和如水灌耳的感覺也不一樣。是聲音本身聽不見了。徹底無聲。說話聲也好,刀叉觸碰餐具的聲音也好,統統一無所聞。說話的亞紀父母只好像嘴唇在動。
不過,誰嚼餅乾的聲音倒是聽見了。聲音既像是從遠處傳來,又似乎近在耳畔。嗑嗤、嗑嗤、嗑嗤……
那時還沒以爲亞紀病情有多嚴重。我無法把人的死同我們聯繫起來考慮。死本應是僅僅和老人們打交道的東西。當然我們也有得病的時候:感冒、受傷等等。但是,死和這些不同。活上好幾十年、一點點年老之後才會碰到死。一條筆直延伸的白色的路在遠方眩目耀眼的光照中消失不見,不知道再往前會有什麽。有人說是“虛無”,但沒有人見過。所謂死,就是這麽一種東西。
“真想去的啊!”
我把作爲修學旅行的禮物買回來的澳大利亞土著人的木雕偶人遞給亞紀,亞紀連說謝謝,然後把偶人抱在懷裏這樣自言自語。
“從小至今,連感冒都幾乎沒得過。怎麽偏偏這時候生病了呢!”
“遲早還會去的。”我安慰道,“到凱恩斯才七個來小時,和乘新幹綫去東京差不多。”
“那倒也是。”亞紀仍一副不釋然的樣子,“可我還是想和大家一塊兒去的呀!”
我從小超市塑料袋裏拿出小食品,是她喜歡吃的布丁和餅乾。
“吃?”
“謝謝。”
我們默默吃布丁。吃完布丁吃餅乾。停止咀嚼側耳細聽,可以聽見亞紀用前齒嚼餅乾的聲音:嗑嗤、嗑嗤、嗑嗤、嗑嗤……簡直像在嚼我。過了一會兒,我試著說道:
“新婚旅行時去不就行了?”
悵然若失的亞紀回過頭,仿佛在說“哦?”
“去澳大利亞新婚旅行就行了麽。”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隨聲附和。爾後忽然醒悟過來似的問:“和誰?”
“誰?不是我嗎?”
“和阿朔?”她出聲地笑了。
“不對?”
“不是不對,”她收住笑聲,“只是挺怪的。”
“怪什麽?”
“怎好說是新婚旅行呢。”
“怪在哪里?”
“哪里?”
“新婚?還是旅行?”
亞紀想了想說:“還是新婚吧。”
“新婚哪里怪?”
“不清楚。”
我從盒裏捏起一塊餅乾。上面塗的巧克力已經軟了——還是那樣的季節。
“的確怪。”
“是吧?”
“我和亞紀哪里來的新婚呢!”
“笑死人了。”
“就好像麥當娜說她其實是處女。”
“什麽呀,那?”
“不清楚。”
話至此中斷。我們像嚼時間一樣繼續嚼餅乾:嗑嗤、嗑嗤、嗑嗤……。
一切都恍若過去了很久很久。
<2>
季節朝夏天過渡,白天長了起來。我們慶幸天老也不黑,放學回家路上,這裏那裏到了不少地方。到處是清爽怡人的新綠氣息。我們喜歡從經常約會的神社沿河堤一直往上游走去。河灘長滿綠草,水面時見魚躍,黃昏時分響起蛙鳴。時而在沒有人影的場所輕輕把嘴碰在一起——便是這個程度的接吻。喜歡這樣趁人不注意快速接吻。感覺上好像只掠取世界所賜碩果最甜美的部位。
那天也在放學路上走去上游後折回。我們坐在神社石階上,籌劃五月連休時的遠游。亞紀想去動物園,可城裏沒有那勞什子。最近的是有飛機場那座地方城市裏的動物園,坐電氣列車要兩個小時,往返四個小時。我覺得近些的海或山也可以,但亞紀對動物園勁頭極大,說早些出門豈不就能玩上五個小時。
“帶盒飯去,”她說,“你那份也做出來。那樣,飯錢不就省出來了。”
“謝謝。往下就是車票錢。”
“可有辦法?”
在圖書館打工掙的工錢倒是有剩。只要忍一忍少買幾張CD,幾個旅費總可以摳出來。
“家裏沒問題?”
“家?”亞紀費解地歪起腦袋。
“打算怎麽跟家裏說?”
“就是跟阿朔去動物園——直說不就行了?”
倒是那樣。不過那麽直截了當得到承認,感覺上像去參加小學郊游似的。
“古文裏的直截了當①,意思是忽然、暫時什麽的吧?”
她驚訝地眯起眼睛:“想什麽呢?”
“沒想什麽。你家裏的人是怎麽看我的呢?”
“什麽怎麽?”
“可會作爲女兒將來的夫君予以承認?”
“不至于想到那裏吧?”
① 原文为“あからさま”,作为现代日语意为“直率、明显”;作为古语则为“忽然;暂时”之意。
“爲什麽?”
“爲什麽?我們才十六呀。”
“四捨五入,就是二十。”
“瞧你計算的。”
我怔怔望著她從裙子裏露出的小腿。暮色中,雪白的長襪分外醒目。
“反正我想早早跟你結婚。”
“我也想。”她淡淡應道。
“想一直在一起。”
“嗯。”
“既然兩人都那麽想,那爲什麽不能呢?”
“語氣一下子變了嘛!”
我沒理會她的品評。“因爲什麽呢?因爲其成立的前提是社會上自立男女雙方的自願。而這樣一來,因爲有病等原因不能自立的人就不可以結婚。”
“喏喏,又走極端了。”亞紀嘆息道。
“社會上自立是怎麽回事你可知道?”
她想了想說:“就是自己能幹活掙錢吧?”
“掙錢是怎麽回事?”
“這——”
“那就是:在社會上按自己的能力扮演角色,其報酬就是錢。既然如此,那麽具有喜歡一個人能力的人發揮那項能力去喜歡一個人,以此掙錢有什麽不好?”
“若不對大家有用恐怕還是不行的吧?”
“我不認爲對大家有用的事比喜歡一個人更重要。”
“我可是要把大言不慚地發出這種不現實議論的人作爲將來的丈夫的喲!”
“無論表面上說的多麽漂亮,絕大多數人其實都認爲只要自己好就行。是吧?”我繼續道,“只要自己能吃上好東西就行,只要自己能買得起想得到的東西就行。可是喜歡上一個人却是把對方看得比自己寶貴。如果食物只有一點點,我要把自己那份給你亞紀吃;如果錢很有限,我要買亞紀你喜歡的東西而不買自己的;只要你覺得好吃,我的肚子就飽了;只要你高興,我就高興。這就是所謂喜歡上一個人。你以爲有什麽比這更寶貴的?我想不出來。發現自己身上有喜歡上一個人能力的人,我認爲比任何諾貝爾獎發現都重要。如果覺察不出或不想覺察這一點,那麽人最好消亡,最好撞在行星什麽上面早早消失。”
“阿朔”——亞紀勸慰似的叫我的名字。
“有的傢伙腦袋稍微好使一點就自以爲比別人了不起,不過是傻瓜蛋罷了,真想對他們說一句好好學一輩子去吧!賺錢也一樣,會賺錢的傢伙一輩子只管賺錢好了,用賺的錢養活我們好了!”
“阿朔!”
亞紀再次叫我名字,我終于閉上了嘴。亞紀透出困惑的面龐就在眼前。她略微歪了歪頭說:
“接吻好麽?”
動物園是一如往常的動物園。獅子躺著,土豚渾身是泥,大食蟻獸在吃螞蟻。象在欄裏轉圈走動拉一堆極大的糞,河馬在水裏懶洋洋打哈欠,長頸鹿以俯視人類的姿勢伸長脖子吃樹葉。一見到動物,亞紀頓時忘乎所以,人再多也能勇敢地擠進去。看見狐猴,叫我快看,“尾巴搖得多巧!”還對綠色的大蜥蜴招呼道:“過這邊來!”
說起來,花錢看什麽長頸鹿什麽獅子,到底有什麽意思呢?動物園這地方只有臭味罷了。對于自然保護和地球環境問題我很關心,但幷不是自然主義者和生態主義者。我想和亞紀一起幸福地生活,爲此希望綠色和臭氧層保留下來,僅此而已。保護動物我原則上贊成。不過較之動物們的可憐相,我更爲殺戮或虐待它們的人的殘暴和傲慢而氣惱。亞紀在這上面有誤解,認爲我是喜歡動物的有愛心的人。所以才說“阿朔,這個連休去動物園、動物園!”而若以爲我看見浣熊或錦蛇會樂不可支可是大錯特錯。與此相比,讓我接吻、讓我觸摸胸部……想雖這麽想,却不敢說,膽小。
在低地大猩猩圍欄附近吃盒飯。大猩猩在圍欄一角安靜地搔著腋下。時不時凑近鼻頭,像是在嗅氣味兒。無論怎麽看,都只能認爲它對自己的體臭心懷不滿。由于同樣動作重複得太久了,我懷疑它怕是神經出了問題。
“你爺爺心上人的骨灰,還保管著?”吃罷盒飯喝易拉罐烏龍茶時亞紀問我。
“啊,保管著。遺囑嘛。”
“的確。”她微微一笑。
“怎麽問起這個?”
亞紀略一沉吟:“你爺爺沒跟那個人而跟別人結婚了對吧?”
“嗯。幷且製造了我得以出生的遠因。”
“一對怎樣的夫婦呢?”
“爺爺和奶奶?”
她點頭。
“奶奶去世早不大清楚,不過大概是普通夫婦吧。關係不那麽糟。畢竟有那麽一個樂天派兒子嘛。”
“樂天派?”
“指我父親。如果夫妻關係不好,小孩大概會變得性情乖僻或神經兮兮的吧?”
她沒有回答。“哪一種幸福呢?”
“什麽哪一種?”
“和喜歡的人一起生活、和另一個人生活却又總是思念喜歡的人。”
“應該是和喜歡的人一起生活幸福吧。”
“可是一起生活當中,對方喜歡不來的地方不也看在眼裏了?還會因爲無聊小事爭爭吵吵。天長日久,無論一開始多麽喜歡對方,幾十年後恐怕也完全無動于衷了。”
說法很有自信。
“相當悲觀啊!”
“你不那麽想?”
“我想得要樂觀些。如果現在非常喜歡對方,十年後會更加喜歡,就連最初討厭的地方也會喜歡,百年以後甚至每一根頭髮都喜歡上。”
“百年後?”亞紀笑道,“打算活那麽久?”
“和戀人相處時間長了會生厭這說法怕是騙人的。還不是,我們相處快兩年了,可是一點兒也沒生厭。”
“又不是一起生活嘛。”
“一起生活,就會有什麽不快?”
“就會看到許多我讓人討厭的地方。”
“比如說什麽地方?”
“不告訴你。”
“真有討厭的地方不成?”
“有、有的。”她低下頭去,“你肯定討厭我的。”
我覺得自己遭到拒絕。
“古代神話中,好像有個神話說互相喜歡的兩個人在一起把大地都移動了。”我調整心情說道,“一對男女非常喜歡對方,因故關係破裂了——女方的父親和兄弟們橫加阻攔。”
“往下呢?”
“兩人天各一方。男的被流放到一座海島,坐小船沒辦法相見。但兩人的思念之情非常强烈。結果,相距好幾公里的海島一點一點靠近,最後靠在了一起——兩人的思念之情把島拉來的。”
我悄悄觀察她,她低著頭若有所思。
“古人好像認爲一個人思念另一個人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我繼續說下去,“都能把離開的島拉過來。而且可以切近地看到或在自己體內感受到那種力量。可是,不知不覺之間人們不再使用自己體內的力量了。”
“那爲什麽?”
“因爲若經常使用,事情就非同小可。如果島嶼和大陸僅僅因爲男女一往情深就忽兒相連忽兒離開,那麽地形勢必變得叫人眼花繚亂,國土地理院就不好辦了。况且,圍繞心上人的爭鬥恐怕也會白熱化,畢竟是能够拉動島嶼的傢伙們的爭鬥。當事人也自身難保。”
“是啊。”亞紀信服似的點了下頭。
“所以,那種消耗性的、非生産性的事要適可而止,轉而把精力放在狩獵采集生活上。”
“說的好像思想品行指導老師。”她好笑似的笑了。
“是嗎?”
亞紀以不自然的嘶啞語聲說:“我廣瀨,戀愛要談,學習也不能放鬆。數學絕不能打紅×!”
“什麽呀,那是?”
“特別是和松本那個傢伙的交往要適可而止。那小子有可能毀掉你的人生。此人一旦想東西鑽入牛角尖,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甚至把海島都一把拉走。”說到這裏,亞紀返回普通聲調:“快考試了。”
“明天開始又要用功了。”
亞紀憂鬱地點頭。
“用功前可要活在愛裏!”
從電氣列車站來動物園途中,我們是躲開人群從後面小路過來的。當時我一眼發現有一家旅館靜悄悄座落在那裏。屬于哪一種旅館也不難看出。來時雖然隨便走了過去,但用眼
角真切看清了綠燈透出的“空室”字樣和“休憩”費用幷記在心裏,同時核對了去掉回程車費後身上所剩款額。
回程也走同一條後路。到日暮還有時間。“空室”的綠燈仍然亮著。隨著旅館的臨近,令人胸悶的沉默襲來,兩人的脚步不約而同地變得沉重了。走到旅館跟前時幾乎停住不動。
“進這樣的地方你會介意?”我向前看著問道。
“你呢?”她低頭反問。
“我倒怎麽都無所謂。”
“不覺得太早?”
沉默。
“先瞧一眼什麽樣如何?進去看看,若是莫名其妙的地方馬上出來。”
“錢有?”
“不要緊。”
推開儼然高級飯店的厚門,戰戰兢兢邁脚進去。緊張得險些把中午吃的盒飯吐出。我在腦海中推出大猩猩嗅腋臭的場景,好忍耐住沒吐。出乎意料,大廳明亮而整潔。靜悄悄的,連員工的身影也沒有。
“靜啊!”
大廳正面放著娛樂中心零幣兌換機那樣的東西。看情形,只要把錢放進去一按所選房間的按鈕,就會有鑰匙掉下。這樣,就可以在不受任何人責怪的情况下安心利用。我摸了摸褲袋正要掏錢包,亞紀低聲說:“我不喜歡,不喜歡這種地方。”
我把掏出錢包的手插回去,又從褲子外面往屁股上“呯呯”輕拍幾下。
“啊……是啊。”
“出去吧。”
我們沿著原來的小巷往電車站方向走去。好一陣子兩人都沒開口,但覺日暮已然臨近。
“到底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啊!”到能看見車站的地方時我說。
亞紀沒有回答。“拉手走吧!”她說。
<3>
爲了寫暑假讀後感,我看了島尾敏雄①的《沒有到來的出發》。太平洋戰爭末期,身爲特攻隊隊長的主人公從司令部接到發動特攻戰的指令。他知道死期已到,和隊員們一起等待出擊命令。然而命令怎麽等也未下達——主人公在生與死的過渡狀態中得知日本無條件投降。
暑假期間兩人的關係也沒取得像樣的進展。誠然天天見面,可是就連接吻機會也才偶爾 一回,“肉體關係”更是無從談起。究竟怎麽才能走到那種有進無退的地步呢?我以無可奈何的心情自言自語“沒有到來的出發?”小說裏面有主人公這樣一句述懷:“失去出擊機會之後日常生活的沉重才更加無法承受”。自己恰恰是如此心境。我後悔五月間的動物園之行。脚都進了旅館却輕易退出,現在想來真是坐失良機。感覺上那似乎是自己毀滅的起因。在人類還不是理性動物的時代,像我這樣懦弱的雄性肯定至死都留不下子孫。
如此悶悶不樂時間裏暑假也差不多過去了一半。大約每兩天從下午去一次學校游泳池。認識的人也來了幾個。我們在五十米泳道裏比賽,根據勝負在回去路上的麥當勞店裏請吃或被請吃漢堡包。一次在游泳池見到大木。他學商業,平時幾乎沒機會說話。從初中開始練的柔道好像仍在持續,如今體形已同阿諾德•施瓦辛格不相上下了。
一起游了一會兒,之後在池畔曬太陽。附近有一棵樟樹。我躺在樹根下,看著勞動能手螞蟻們一個勁兒往洞裏運餌料的情景。
“不游了?”大木問。
“螞蟻怎麽活得那麽快樂呢?”
“你不游,我一個人游去。”
“螞蟻的快樂是什麽呢?”
“那個麽,大概是吃死蟲和小蟲吧。”
看他說得那麽認真,我禁不住笑了。
“笑什麽?”他顯得有點兒不悅。
“柔道好玩兒?”
“算是吧。”以爲大木這就離去,不料他略一遲疑,問道:“你小子、在跟廣瀨交朋友?”
① 小說家,1917~1986。
“算是吧。”
“柔道部高年級有個傢伙也盯著呢,當心!”
“叫什麽名字?”
“叫立花。”
“混賬傢伙!”
大木以虛虛實實的語氣說:“你可要挨收拾的喲!上次夏季運動會的時候,在電影院把水産高中三四個找碴兒的小子打了個半死。”
“可怕。”我說。
空中瀉下的陽光照得游泳池水面閃閃耀眼。透明的光環在塗成藍色的游泳池底一忽兒閉合一忽兒展開。標明距池畔距離的黑色瓷磚在水下搖曵不定。發呆時間裏,四周聲響一無所聞,只見池水閃爍的漣漪。
“你和廣瀨發展到哪里了?”過了一會兒,大木問我。
“哪里?”
“就是說……幹了嗎?”
“柔道部真是沒有檔次。”我閉起眼睛說。
“我可是真正爲你著想。”大木聲音裏含有失望。
“著想什麽?”
“沒幹就快點兒幹。”他腦袋裏似乎只有這一個念頭。我腦袋裏說起來也僅此一念。“那一來,我想立花就不會對廣瀨下手了。”
傻瓜蛋!什麽下手什麽不下手、什麽“我的女人”什麽“我的她”——這些缺心眼的傢伙實在叫人反胃。立花那些柔道部的低能兒若也喜歡亞紀,只管對本人說去好了。我和亞紀“幹了”就縮回手去,這算是怎麽一種邏輯呢?亞紀又不是任何人的!她只屬于她自己!
“柔道部頭腦够簡單的。”我說。
“我可要生氣嘍!”看樣子已經半帶怒氣。
“別生氣。”
他長長嘆息一聲:“跟你說,如果需要,我可以給安排的。”
“安排?”
“幽會場所啦條件啦。那裏絕對可以加深關係。”
我詫异地眯起眼睛:“柔道部也拉皮條?”
“說些什麽呀!”
“蠻熱心嘛。”
“我腿骨折的時候,你和廣瀨不是來看我了麽,”大木以懇切的語氣說,“那時高興著呢。”
“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木這句話多少也觸動了我的情思。我想起和亞紀在城山散步的情景。兩人心情都懇切起來。
“不想聽我說?”他又問一遍。
“想聽啊!”
“這裏不成。”他若無其事地四下打量,“在麥當勞如何?”
“麥當勞?”
“肚子也癟了。”
“我沒怎麽癟。”
“可我癟了。”大木在“我”字上特別用力。
我很快從懇切心情中回過神來:“友誼被金錢置換的可悲時代——誰說的來著?”
“沒聽說。”說著,他站起身,“用巨無霸和L炸薯條成交好了!”他不無坦然地說。
<4>
大木家在海邊一個村子裏,父母是搞珍珠養殖的。初中期間他每天騎五公里自行車上學,現在則說柔道部訓練辛苦,改坐公共汽車。我和同學去大木家玩過幾次。房前就是海,海面浮著一方網球場大小的養殖筏。我們被允許在那裏游泳。筏的前端距岸邊有十多米,底完全看不見。我們用筏的渡板助跑,反來複去往海裏跳。無論跳多少次,也無論潜多深,都覺得海大得驚人,深得可怕。肚子餓了,就從漁協買來麵包牛奶,在筏上吃了。吃完再游。筏下聚集著很多小魚。我們采來沾在筏上的褶紋冠蚌,用石頭砸開硬殼,取出蚌肉作釣魚餌料 。結果不斷有不怕死的粗單角魨和斑鮁魚咬鈎,成了我們的晚餐。
搞養殖的人家,哪家都有船和小艇。一般有四五隻,其中必有一只用來游玩。據大木介紹,珍珠養殖最忙的是往貝裏植核的四月至六月,完了就比較輕閑。所以,家裏那只帶外挂機的船隨便借用幾個小時都一點關係也沒有,家裏人甚至那只船不見了都覺察不到。
距大木家一公里遠的海灣裏有一座叫夢島的小島。十年前本地一家輪船公司上島開發,計劃建一座包括海水浴場、游樂園和賓館在內的綜合休閑設施。不料給輪船公司貸款的銀行經營情况不妙,中途打了退堂鼓。得不到銀行支持的輪船公司一度凍結了計劃。不久輪船公司本身倒閉了,開發計劃徹底擱淺。
“島上的設施差不多建成了。”大木邊說邊塞了一嘴炸薯條,“從我家都能看到摩天輪和過山車。”
“有哪家公司接手就好了!”我邊喝咖啡邊附和道,“好不容易搞到那個程度。”
“如果開業,每年要有幾個億的赤字——這是明擺著的事。”大木煞有介事地說。
我開始想任憑風吹雨打的島上設施。上小學時候,每年都舉辦夢島繪畫比賽。徵集孩子們關于小島的幻想圖畫,市長和輪船公司的經理們組成評審委員會决定金獎和銀獎,對獲獎者頒發自行車和個人電腦等高檔獎品。我們都曾描繪過儼然未來都市的小島參賽。
“不過總有辦法利用起來。”大木一口咬住巨無霸繼續道,“尤其賓館什麽的。”
我不由竪起耳朵。他高深莫測地點一下頭:
“如今島上的賓館,成了那一帶有船的年輕人出雙入對的愛巢。就是說,周五周六晚上悄悄上島,在賓館床上和女的大動干戈。”
“真的?”我來了情緒。
“跟柔道部那夥人上島釣魚時查看了賓館。結果,哪個房間都滿是用過的避孕套。”
“呵!”我喝了口已經變溫的咖啡。
“所以你也領廣瀨幹上一傢伙!”
“在滿是避孕套的房間裏?”
“興奮吧?”
問題是,在看上去明亮潔淨的商務賓館那樣的地方都拒絕了的亞紀能理解隱秘小島的情調嗎?把她領到那樣的地方,豈止拒絕,暈過去都有可能。莫非趁她暈過去幹一傢伙?
“隨便上島能行嗎?還要進到建築物裏。”
“大體算是私有地,但不是說有人管理。”
“在賓館裏跟村裏年輕人撞上也够煩的。”
“放心。他們上島基本是周末。你周二周三去。”
“你肯把我們送上島去?”
“你只出一點點汽油錢就行。”
“從今天開始就叫你渡船龍之介好了。”
“談判成功,色小子!”
“喂喂,我可不是色小子。”說著,我腦袋裏開始琢磨領出亞紀的藉口。
<5>
早上六點出家門,在公共汽車站同亞紀碰頭。對父母說去參加野營——同學家附近有個可以野營的地方,緊靠海,還能釣魚和洗海水澡等等。我把大木家電話寫在便箋上遞過去,說有急事可以往這兒打電話。只要明確所去地點,父母就會放下心來,不一一細問。况且總的說來我幷非說謊。
關于在大木家附近野營,亞紀在公共汽車上問道:“大木君的女友是誰?”
“我也不大清楚,像是學商業的。”
“爲什麽把我們拉去呢?”
“上初中時我們兩人不是去看望過他麽?”
“大木骨折住院的時候?”
“嗯。他說非常高興來著。”
“够重情義的。”
但是,公共汽車到達目的地時,重情義的大木君的女友突然情况有變,不能來野營了。
“遺憾啊!”我以十分遺憾的語氣說。
“遺憾遺憾。”
“沒辦法,三人去吧。”
“好、好。”
我們往系在珍珠筏的小船裝東西。
“大木君,你的東西呢?”亞紀問。
我以嚴峻的眼神盯視大木。
“哦?我……”
“啊,大木那份我準備好了。”我趕緊打圓場,“畢竟借人家的船。”
“是啊是啊,我負責船。”
東西裝上船後,我們逐個上船。這是條能坐四五人的玻璃鋼船,船尾安有陳舊的船外機。
“好,開船!”大木威風凜凜地說。
“拜托。”我說。
亞紀神情不大釋然地坐在船中間。時間還早,海灣籠罩著白濛濛的晨霧。霧中可以看見養殖筏和塑料浮筒。抬頭望天,夏日晨光透過霧靄傾瀉下來,晨光把船頭切開的水面濺往左右兩邊的飛沫照得玲瓏剔透。駛入海灣,霧靄散去。一隻老鷹劃著很大的弧形在我們頭頂盤旋。不時同打漁歸來的漁船擦身而過。每當這時,亞紀便向船上揮手。船上的漁夫們向她揮手。操縱船外挂機的大木目眩似的眯細眼睛看她。
隨著島的臨近,游樂園的摩天輪迅速變大。游樂園前面是海水浴場,上面有更衣室和淋浴室等設施。如今所有設施無不傷痕累累銹迹斑斑,即將在雨和海風中壽終正寢,無可救藥了。太陽已經升高,油漆剝落的摩天輪立柱閃著紅光。
游樂園左邊是碼頭,後面小山上矗立著鋼筋混凝土建造的白色賓館。碼頭的橋柱同樣呈鐵銹色。沒有防波堤和阻擋波浪的混凝土强制塊。因爲島本身浮現在內海裏面,只要沒有颱風和巨浪打來,海面通常波平如靜。大木减緩船外機的油門,讓船緩緩靠近棧橋。從船舷往海裏窺看,只見陽光射入的明亮的水中綠色和黃色的小魚成群結隊游來游去。離棧橋稍遠一點的地方,飄浮著好幾個白色水母。
大木從船邊伸手抓橋柱,我搶先爬上棧橋。然後把大木拋來的纜繩系在橋柱上,又拉亞紀上來。大木卸下東西,最後一個上岸。我問亞紀去海水浴場那邊如何。
“大木君呢?”
“我麽……”他一閃瞥了我一眼。
“大概釣魚吧。”我當即回答。
“是啊,是釣魚。”
“他這人喜歡孤獨。”
海水浴場在小島南側,陽光從海那邊毫不留情地一瀉而下。哪里也看不見樹蔭。稍離開水邊的砂地上長著文殊蘭。山那邊時而傳來鳥鳴。此外只有波浪拍擊海岸的聲響。
更衣室損壞嚴重,沒辦法用了。鋼架銹得又紅又黑,地上鋪的木板很多地方爛了。而且到處是成群的海蛆。無奈,只得在淋浴室裏輪流換衣服。
我們慢慢往海灣那邊游去。亞紀游得好。臉浮出水面,一下一下輕快地橫向游動。戴防水鏡往水裏細看,只見五顔六色的小魚們往來漫游。海星和海膽也很多。我在勉强站得住脚的地方摘下防水鏡,遞給亞紀。她個矮而水又太深,因此她戴防水鏡時我在水中托她的身體。她的胸就在眼前。濕漉漉的白晰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生輝。
我們繼續往海灣前進。脚已完全够不著地了。用防水鏡在海裏看的亞紀一邊踩水一邊摘下防水鏡遞給我。
“厲害!”她說。
我戴上防水鏡往海裏看。脚下,海底呈研鉢狀塌陷下去。陡急的坡面隨著水深的增加逐漸模糊,最後被光照不到的黑暗徹底吞沒,情景甚至令人驚駭。
我“咯”一聲。
亞紀微微一笑。我飛快地去吻她的嘴唇,但沒吻成。兩人都喝了一大口咸水,嗆出水面,邊嗆邊笑出聲來。亞紀拉著我的手仰面躺著。我也學她的樣子。閉目在水面漂浮時間裏,眼瞼內側紅彤彤的。微波細浪出聲地沖刷耳朵。悄悄睜開眼睛往旁邊一看,亞紀的長髮潑墨一般在水面攤開。
午間到了,返回棧橋。大木在那裏等著。他按原先約定,謊說船上無綫接到家裏電話,母親身體不舒服,自己得先回去一下。
“我們也一起回去吧。”亞紀像是在爲對方考慮。
“不必。”大木綳緊臉說,“你們在這裏釣魚等我,畢竟好容易來一次。傍晚我就返回。雖說不舒服,但也不會有什麽大事。本來血壓就高,吃了藥躺一會兒就沒事了。”
“那麽路上小心。”我親切地快嘴應道。
“我們也還是回去看望大木君母親好些吧?”亞紀仍一副焦慮的樣子,“若沒什麽事,再返回就是。如果大木君的母親很不舒服,不是要給大木君和他家人添麻煩了?”
“啊,倒也是啊。”
我含含糊糊應和著,以求救的心情看著同伴。大木額頭早有大顆汗珠流淌下來。
“傍晚我哥下班回來,那時就可脫身了。我也一直盼望這次野營來著。孝順兒子當到傍晚,夜間想出來散散心。”
“既然人家那麽說……”說到這裏,我以憂鬱的表情看著亞紀。
她似乎被大木賣力氣的表演多少打動了。
“那,就留下來?”
我和大木不由對視一下。他表情如釋重負,眼睛却在駡“你這混小子”。我在胸前偷偷合掌,沒讓亞紀看見。
接下去的行動,兩人都快得出奇。作爲大木一心想快些離開小島;我也想趁亞紀沒改變主意時把他送上船去。
“305房間。”大木一邊解船繩一邊小聲說,“我這回報可够高的了!”
“抱歉。記著就是。”我再次合掌。
大木坐的小船看不見的時候,我們在棧橋上吃盒飯。亞紀在游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白運動衫,我只穿游泳褲。驀然,此刻這座小島只有自己和亞紀這令人眩暈的現實直擊腦門。我感覺得出,一股莫可名狀的欲望正從身體深處涌起。大木明天中午才能返回。
盒飯味兒全然沒有吃出。在賦予自己的無限自由面前,我很有些不知所措。往下這足足二十四個鐘頭時間裏,我既可以當狼又可以當山羊。從吉基爾到海德①,“我”這一人格領域擴展開來。其中僅僅選取一個場所甚至讓我産生些許驚懼。這是因爲,只有這選取者成爲現實,其他統統消失。亞紀所看見的,只有從無數可能性中選取出來的這個“我”罷了。如此這般思來想去時間裏,最初的欲望漸漸淡薄,而生出奇妙的責任感。
吃罷盒飯,拿起大木留下的釣竿去釣魚。把青蟲放在鈎上拋出去,不出片刻,隆頭魚和斑鮁魚咬上鈎來。本打算當晚餐受用,但由于咬釣咬得太天真了,不由覺得可憐,每次釣上來都放生了。後來放生也嫌麻煩,索性釣也不釣了。
棧橋上鋪的厚木板吸足了陽光,熱乎乎的。屁股坐在那裏,很容易沉入愜意的夢鄉。凉風從海上持續吹來,沒有出汗。我們互相給對方塗了防曬膏,以免紫外綫曬傷。幷且時不時把脚浸到水裏,或往頭上淋水。
“大木君的母親不要緊的?”看樣子亞紀相當放在心上。
“只是血壓高一點兒,沒什麽大事吧。”
“不過,既然用無綫電話聯繫,病情怕不一般。”
對亞紀說的謊逐漸成了負擔。剩得和她兩人之後,“肉體關係”什麽的反倒怎麽都無所謂了。把大木捲進來的計謀到現在已成功一半,可是我突然覺得事情荒唐、幼稚起來。幷覺得這種荒唐、幼稚的自身形象正被人從遠處看著。
亞紀從背包裏取出晶體管收音機,打開電源。正是“午後流行音樂”時間,男女主持人耳熟的語聲傳了過來。
——朋友們,每天都很熱吧?呃——,畢竟是夏天嘛。所以,今天來個夏日海邊樂曲特集。
——一點不錯,打電話點播也可以,只管叮鈴鈴叮鈴鈴打來就是。從點播的朋友中抽籤選出十名贈送特製T恤的喲!
① 英國作家斯蒂文森小說《吉基爾博士與海德先生》中的主人公。集紳士與惡棍于一身的具有極端雙重性格的人。
——那麽,下面介紹來信。
——第一封,風街一位筆名叫“約巴”的朋友的來信。“清彥君、洋子小姐,你們好”,你好。“我現在因腹腔病正在住院。”哦,是嗎?“天天檢查,討厭死了。”唔、唔,“弄不好,很可能動手術。好容易盼來的暑假!不過,人生漫長,這樣的夏天有一次也未嘗不好。”是嗎,住院?够受的。
——我肚子也動過手術,上高中時候,倒是盲腸炎。住了三四天院。手術當然討厭,好在轉眼就做完了。
——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盲腸炎,不知對您能否有點參考價值。但願您的病情不重。打起精神,早日康復!那麽,就送上您點播的節目:南十字星全明星樂隊①的《盛夏的果實》。
“一次你爲我寫了一張點播明信片,可記得?”歌曲播放當中亞紀說。
“記得。”
這是我想儘量避免的話題。然而她深情地追憶道:“是上初二的時候。歌名是《今宵》吧?你撒了個天大的謊。”
“被你訓了。”
“不過現在成了美好回憶。你是爲了能讓主持人念那張明信片才撒那種謊的吧?”
“算是吧。”我說,“那時你有個高中生戀人吧?”
“戀人?”她回過頭,以尖刺刺的聲音問。
“排球部的美形。”
“啊,”亞紀仿佛終于想了起來,“可你又怎麽知道的?”
“班上女生說的。”
“沒辦法啊!其實只是我一個人的仰慕。”
“仰慕?”
“嗯。還是小孩子,根本不懂什麽戀愛。”
“呵——。”
她窺視似的看我的臉。
“你莫不是吃醋了?”
① Sazan All Stars,由日本著名歌手桑田佑介等人組成的樂隊。樂隊全稱爲 Captail Mook and All Stars,又可譯爲“穆克上尉與薩贊全明星”。
“不好?”
“爲初二的我?”
“我可是對你的胸罩都嫉妒的喲!”
“壞蛋!”
向遠處看去,陸地那邊正有大片積雨雲向上蒸騰。雲頭白瑩瑩的,而雲體部分呈灰色,下端則幾乎漆黑漆黑。遠空轟隆隆響起雷聲。海上吹來含帶潮氣的暖融融的風。積雨雲緩緩遮蔽天空,似乎正朝這邊推進。原先湛藍湛藍的海面,現在已經發灰。
“大木君不會回來了吧?”亞紀有點擔憂地說。
我險些把實話全盤托出,恨不得老老實實道歉讓沉甸甸的心情輕鬆下來。這時,很大的雨點自天而下。雨落速度起始有足够的間隔,繼而如節拍錘下落一般越來越快,最後竟同白噪音無异。
“好痛快!”她忘情地自言自語。隨即仰臉朝天,讓雨拍打額頭。“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吧?”
我回過頭去。雨落在臉頰彈開。
“起初計劃四個人去野營。但當天大木君的女友因故沒有來成,接著大木君的母親身體不舒服。于是島上只剩你我兩人。”
都給她說中了。
“對不起。”我轉向亞紀那邊,乖乖低下頭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沖刷橋柱的波浪汹涌起來。她依然閉目合眼,任憑雨落在臉上。
“沒辦法啊!”稍頃,她以母親般的口氣說道。“那麽船什麽時候來?”
“大約明天中午。”
“還有很長時間。”
“那以前,你不願意的事我絕不做的。”
她沒有應聲,只是呆呆看著被雨淋濕的背包和裝食品的冷藏盒。
“反正先搬東西吧。”說罷,終于站起身來。
<6>
遠看時似乎還新的賓館,近看却見塗料已開始剝落,幾乎形同廢墟。正面栽有巨大的蘇鐵樹,樹後徐緩的坡道一直連到正門。我們止住脚步,重新仰視這座四層賓館。就氣氛來說,即使作爲魔幻電影的外景拍攝場使用也不奇怪。自動門釘了木板上去,但一部分已經掉了,成爲可以勉强過人的通道。較之幽會場所,說是毒品交易地點或偷渡者的藏身之處更合適。
一樓除了大廳和沙龍,還有餐廳和厨房。餐廳一角堆著桌椅。穿過大廳,慢慢登上樓梯。二樓往上是客房。帶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門在走廊一側整齊地排列著。走廊和樓梯積了很多細沙,用凉鞋一蹭,發出沙沙拉拉的聲音。
大木說是“305房間”。就是說,他于我們在海裏游泳的時間裏拾掇了那個房間,以免亞紀看見用過的避孕套一類玩意兒。當然講好付給酬金。金額雖然沒定,但巨無霸加炸薯條那幾個錢恐怕不行。感覺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額貸款纏得動彈不得的中小企業經理。
走廊大約正中間有個大大的窗戶洞,後山坡一顆樹從那裏鑽進建築物,樹冠在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樹繁葉茂,蒼翠欲滴。看這情形,整座賓館被植物取而代之也只是時間問題。
打開大木指定的305房間的門,一張極大的床當即撲入眼簾。床虎虎生風地擺在房間正中。我覺得好像撞見了不該撞見的東西,不由轉過眼睛。可是房間除了床別無東西可看。兩個人都不知看什麽合適,只好半看不看地看床、看天花板。本應說點什麽,却說不出。沉默使得身體發僵。甚至吞咽口中唾液的聲音都讓人心悸。
“先把東西放在這兒,看一下賓館裏面再說吧。”我好歹這樣開口。
“也好。”亞紀如釋重負地點了下頭。
我們走去一樓厨房。那裏也有後山植物侵入,到處都是不很大的綠叢。兩人身上都被海水弄得粘糊糊的,一陣急雨似乎幷沒徹底沖洗乾淨。擰了擰厨房自來水龍頭,沒有水出來。
“沒有水,晚飯也做不成的。”亞紀責怪似的說。
“聽大木說,賓館後面好像有口井。”我語氣中帶有辯解意味。
厨房門不見了。雨不知何時停了,後山瀉下的夕輝在厨房地上有氣無力地投下影子。山緊貼賓館旁邊。山坡上的雜草茂盛得如燃燒一般,全然看不見泥土。雜草也好蔓條也好灌木叢也好,一切都難解難分。
野薔薇纏著艾蒿和蕺菜,兩隻鳳蝶在上面互相追逐。往前幾步有個舊水槽。被草掩住了一半,不小心都看不出。草叢中竪起一條塑料管,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來了。我把手插進水槽,水凉得舒坦。
“在這裏洗身子吧。”
亞紀仍在游泳衣外面套著白T恤。
“我去取浴巾來。”
“嗯。”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
爬上三樓,提起裝有浴巾和替換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時,亞紀正在水槽旁邊光著身子背朝後站著。不可思議的光景。夕陽已躲進後山不見,雪白雪白的裸體從幽暗的雜草叢中模模糊糊浮現出來。我以做夢般的心情久久注視她的背影。
“幹什麽呢?”
她依然背對這邊:“不是沒有浴巾的麽!”
“不管不顧地脫個精光?”我笑著把浴巾搭在她肩上。
“謝謝。”
亞紀三把兩把擦了身體,把浴巾纏在胸部那裏。浴巾沒有想的大,離膝部還差不少。
“別那麽看!”她說。
水槽裏密密麻麻長著泛褐的綠色水草,如一縷縷細發輕輕擺動。我把毛巾浸在槽裏擦洗身體。正用力擰幹毛巾擦著,亞紀從厨房門口往這邊看。
“在麽?”她遲疑地低著頭問。“估計你要浴巾。”
“謝謝。”我背對著她接過浴巾。
我從喜歡登山的父親那裏借來了小爐、組裝式炊具和一套勺匙等物。晚飯由我負責。菜譜是“極品鰻魚鶏蛋澆汁飯”。首先把塑料瓶裏的水燒開,然後倒入“農協”大米,十分鐘後飯可煮好。煮飯時間裏把削成竹葉形薄皮的牛蒡過一遍水,把長葱和盒裝鰻魚細細切好。然後把牛蒡墊在鍋裏,加入水和調味汁,放在火上。煮開了,投進鰻魚和長葱一起煮。再灑上攪拌好的鶏蛋、蓋鍋蓋、熄火,悶一會兒。最後壓在碗裏盛的米飯上面,至此大功告成。若再來一個永穀園出品的“夕餉”牌醬湯料,一菜一湯毫不含糊。
亞紀做了個蔬菜條和水果塊混合色拉。花工夫雖不少,却感覺不出野炊的妙味。天黑了下來,點亮同樣是父親借給的提燈。吃飯時候,把收音機調在短波台。播的是西方音樂點播節目,專播名稱特長的樂隊:Red Hot Chili Peppers(紅熱辣椒面), Everything But The Girl(删除女孩), Afrika Bambaataa And Soul Sonic Force(”非洲班巴塔”與靈魂音速力量)。
吃完飯,用衛生紙擦了餐具,垃圾歸攏起來裝進塑料袋,之後拎起提燈上三樓房間。或許因爲淋浴時已經看了對方裸體的關係,這回沒了那麽尷尬的氣氛。肚子飽飽的,懶得琢磨烏七八糟的事情了。于是背靠床頭板,開始考英語單詞。一個說日語,另一個用英語回答。答出對方答不出的單詞即得一分。
“迷信”亞紀問。
“superstition”我脫口而出。
“簡單了點兒?”
“有點兒。那麽,懷孕”
“懷孕?”亞紀瞪圓眼睛看我。
“不知道?”
“嗯。”
“conception”
“啊,是嗎。”
“下邊該你問了。”
“呃……同情、同感”
“sympathy”我當即回答。“以S開頭的單詞近來你可背來著?”
“算背了吧。不過你記得可真牢。”
“兩個都是通過搖滾曲名記的。斯蒂芬•旺達和羅林•斯通兄弟。”
“唔。”
繼續提問。
“勃起”
“什麽呀,那?”
“勃起嘛!勃起用英語怎麽說?”
“懷孕啦勃起啦,那種單詞不知道也無所謂嘛!”亞紀生氣地說。
我則始終保持冷靜。“conception可是還有概念這個意思的喲!”我開始解釋,“勃起叫 erection。把 R換成 L 就成了投票一詞。general election 是大選。但若把L和R搞錯,就成了將軍勃起。這種丟人現眼的錯誤,我可不希望你弄出來。”
“這類玩意兒在哪里記的?”她仍然顯得不解,“什麽懷孕什麽勃起……”
“翻辭典記的。”
“到底是喜歡才能擅長。”
“這說法我覺得不大對。”
“我覺得大對特對。”
我們不願意爭執,遂閉住嘴眼望窗外。當然黑漆漆一無所見。
“不過這麽記英語單詞,可能有幫助?”亞紀自言自語地說。“據說女性大學入學率的增加同離婚率的增加成正比——越學越不幸。你不覺得奇怪?”
“離婚未必等于不幸吧?”
“那倒是。”亞紀停了一會兒,“我們本該是爲了幸福而活著的。學習也好工作也好,本該是爲了幸福才做的。”
廣播裏仍在播放名字特長的樂隊的歌曲:Quicksilver Messenger Service(水銀使者), Cr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朋友•啤酒•音樂),Big Brother and Holding Company (老大哥與控股公司)。
夜深時又下起了雨。雨打在賓館窗扇和房檐,聲音很吵。我們躺在床上,悵悵聽著雨聲。閉上眼睛傾聽之間,一股股氣味强烈起來。雨味兒、後山的土味兒植物味兒、地板落的灰塵味兒、剝裂的墻紙味兒——這些味兒仿佛裏三層外三層把我們團團包圍。
應該累了,偏偏不睏。于是輪流講小時候的事。亞紀先講。
“幼兒園畢業的時候,在幼兒園院子裏埋了time capsule①,報紙啦大家拍的照片啦作文啦什麽的。全用片假名②寫的,寫將來自己想當什麽、自己的理想。”
“你寫的什麽?”
“不記得了。”她不無遺憾地說。
“想當新娘子?”
“也有可能。”亞紀輕輕笑道,“真想挖出來看看。”
這回輪到我了。
“奶奶活著的時候,有個常來我們家的按摩師。六十歲光景,據說生下來眼睛就看不見。一次那個人這樣問我:小少爺,雨是一顆一顆下的,還是成一條長綫下的?因爲天生失明,不知道的。”
“是麽,”亞紀信服地點點頭,“那麽你是怎麽回答的呢?”
“我說一顆一顆下的。那個人說‘一顆一顆的?’一副分外感動的樣子。他說從小就一直覺得是個謎,不明白雨是顆粒還是綫條。今天因了小少爺自己也聰明一點了。”
① 時間容器,寄給未來的包裹。即把記錄當代文化、生活的資料裝在容器裏埋入地下留給後世。
② 日文字母。分平假名和片假名兩種。
“活像new cinema paradise①。”
“可現在想來挺怪的。”
“怪什麽?”
“既然那麽長時間裏迷惑不解,爲什麽不早些問人呢?何苦忍到六十歲呢!爲什麽偏偏問我呢?”
“肯定看見你突然想起來的,想起小時的疑問。”
“也可能下雨的時候到處問同樣的問題來著。”
雨依然下個不停。
“大家都不擔心我們?”亞紀問。
“莫非向警察報案?”
“你對家裏人怎麽說的?”
“在同學那裏野營。你呢?”
“我也說是野營。讓一個同學做證。”
“那個同學信得過?”
“差不多。可我不喜歡這樣,畢竟連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亞紀橫過身體,把臉轉向我。我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
“別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們互相抱著閉起眼睛。小沙礫在代替床墊鋪的毛巾被下麵窸窸窣窣發出聲響。
半夜醒來,廣播早已結束。擰短了燈芯的提燈也不知什麽時候熄了。我從床頭下去關掉收音機電源。房間裏悶著提燈的熱量。打開窗,外面凉瓦瓦的空氣和海潮味兒一起涌進。看樣子天還沒亮。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散盡的天空閃出許多星星。也許附近沒有照明的關係,星星近得幾乎可以用釣魚竿捅下來。
“有波浪聲。”亞紀的語音。
“沒睡?”
她來到窗邊向外眺望。隔著黑暗的海面,可以隱約望見對岸的燈火。
“哪一帶呢?”
① 新電影樂園。New cinema,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英美産生的電影製作理念。
“不是小池就是石應那兒吧。”
來而複去的海浪聲反復傳來。海浪打翻岸邊的石頭,撤走時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
“哪里有電話鈴響?”亞紀突然說。
“何至于。”我側耳傾聽,“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電筒,兩人走出房間。走廊裏一團漆黑。手電筒光模模糊糊照出盡頭的墻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間裏有電話響。我們躡手躡脚慢慢前行。電話仍響個不停。房間本應臨近了,電話鈴聲却絲毫沒有臨近。
鈴聲忽然止住。大概打電話的人判斷沒人接而放下聽筒。我們默默對視。用手電筒光往周圍照射。原來這裏是走廊窗扇壞掉而有樹枝侵入的那個地方。頭頂上,一條枝蔓纏繞的粗樹枝長滿茂密的葉片。往樹枝上一照,一隻銅花金龜在樹皮上趴著。從壞掉的窗口伸出腦袋把手電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遠的地方。這時,亞紀低聲道:
“螢火蟲!”
往她看的那邊凝目看去,草叢中有個小小的光點。一開始只有一個。但細看之下,這邊那邊都有光點輝映。注視之間,數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兩百隻的螢火蟲在雜草和灌木之間閃閃爍爍。趴在葉片上的忽一下子飛起,同兩三隻一起飛了一程又躲進草中不見。數量雖然多,但飛得十分安靜。又像是整個一大群隨風飄移。
“關掉手電筒!”亞紀說。
現在我們和它們置身于同樣的黑暗中。一隻螢火蟲離群朝這邊飛來,曵著微弱的光亮緩緩靠近。飛到房檐那裏,在空中停了一會兒。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螢火蟲警惕地往後退了一點,似乎俯在後山伸來的枝梢上歇息。我們等它。稍頃,重新飛起,在亞紀周圍緩緩盤旋,然後像雪花翩然飄落一樣輕輕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螢火蟲選擇了她。它像傳送什麽暗號似的閃了兩三次光亮。
我們屏息斂氣看著螢火蟲。忽閃了幾次之後,螢火蟲悄然飛離亞紀的肩。這回沒有像來時那樣猶猶豫豫,筆直朝同伴們所在的後山草木中飛去。我們目不轉睛追逐螢火蟲的光點。不久,螢火蟲返回群體,在同伴們之間飛來飛去,同許許多多小光點混在一起,無從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