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言文字浮現的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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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奇遇記》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位朋友…

最初認識他的時候,他那種禮儀是傳統得驚人。我花了很多時間才習慣…不,事實上,我直至現在也還沒習慣他的態度。
『初次見面,我是皮諾！多多指教！』
伴隨著恭敬的語氣的是接近九十度的躹躬,每次見面都是這樣。我有好幾次曾經惡作劇的把他的躹躬拍下來,結果我驚奇地發現:他每一次躹躬的角度都是一樣的。
極度注重禮儀的皮諾並沒有介意我這種無禮的舉動。事實上,除了他自己的禮儀之外,他並不介意任何人的禮貌,雖然他會在意他們是否友善。
就這樣,我們不時聚在一起,閒談一下。皮諾偶爾會想出幾句令人開懷的說話,不過他多是個聆聽者,就坐在一邊聽人說話,所以我們相聚的時候,往往也不多言。

說來,皮諾每次出現的時候,外型也是大同小異,衣著或會改變一下,但是我縱使還不能每次量度頭髮的長度,皮諾的髮型實在沒有改變過。
其實那時我還不為意,當一些人在問皮諾怎麼好像不會衰老的時候,他還會說:「心境開朗就會青春常駐嘛！」
的確,皮諾平日不單常常是笑口常開,而且在幫忙他人的事上絕不吝嗇 – 無論是街上要過馬路的盲人,買菜回家的婦人還是需要義工的老人院,皮諾活像是不用擔心自己的工作生活,每天不停地幫忙視線中的人,實際上,有好幾個交通意外的傷者都是他所救。
皮諾也特別喜愛小孩子,他對於小孩子的耐性 – 無論小孩是頑皮還是乖巧 – 都是強得驚人,如果您見過一個可以坐在公園中由日出為小孩們說故事一直說到日落的,那個一定是皮諾。皮諾每次都可以跟小孩子們說不同的故事,而每次都可以順應小孩的要求把之前的故事再說一次。實際上,我至今仍然覺得他的故事資料庫是大得匪夷所思。

當然,皮諾並不見得是個完全柔順的人。一次,我和皮諾一起出席一個宗教講座,那個講座實在無聊得要命,但是皮諾的舉動卻是令人印象深刻。
那個講座的內容,也離不開現代人倫如何的扭曲,沒有宗教的人是如何的不能分辦對錯,於是又引申出人類本來就不能分辦善惡,必須服從命令的結論。又說末日近啦,終末審判要來了,不信者們最後會被如何懲罰云云。
那時候,我望一望四周,才發覺現場認同那個講者的,一直都對我們二人懷著不屑的眼光…而講座的最後,講者又以一段禱詞作結。
「現在讓我們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求你驅走這裡的邪惡,我們知道在你的國裡,不順從的會得到應有的結果…」
還記得皮諾一直坐著,動也不動的聽著講者的話,相比起先是東張西望,然後倒頭大睡的我,他看來實在是很專注地聽。說實在的,那時我不禁在想:這種東西真的那麼值得聽嗎？
皮諾就這樣恭敬的坐著,直到講座最後的發問時間,才站起來說:「先生您剛才既說上帝會怎樣審判世界,不服從的就丟到火裡去燒…這個上帝也太殘暴了吧？」
結果,皮諾追問之下,言談間那位講者又是那些『狂妄自大』,『漠視權威』之類的說話,然後一個男子突然站到我們的跟前,冷冷的一句:「你們就是看不過眼嗎?」
這時,我一手拖著皮諾,以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的速度逃離現場。但是,被我拖著的皮諾還不屑的說著:「連對錯都不能夠分辦,那個在台上的說甚麼就做甚麼,這跟木偶有甚麼分別？」
皮諾就是這樣,心中有這種想法就會說出來,心直口快。當然,有時候就是在這種場合闖出禍來也不知。

後來,國家發動戰爭,士兵一批一批的被召集到戰場上去,就在他們上船到戰場去的時候,皮諾竟然跑到他們的中間大叫著…
「你們做甚麼啦？戰爭一點意義都沒有啊！拿著旗幟,聽著鼓聲就一個一個的互相撕殺,你們都當自己是甚麼了啊？把生命當成了甚麼了啊？你們可是人類,不是木偶啊！」
但是,儘管皮諾聲嘶力竭的呼喚著,士兵仍是一個一個的走過,沒有一個回頭望他,沒有一個。
最後,士兵都離開了,剩下跪在地上,痛哭中仍然嚷著「你們是人類啊…」的皮諾,還有無奈的站在旁邊的我。
「你們是人類啊…」一直迴響在耳邊的這句話,我至今才發現它所代表的,皮諾心裡對於「我們」的羨慕…
除了那一次之外,皮諾這些年來仍然是很快樂,或者的確是助人樂吧？因此,我對他所說的『心境開朗就會青春常駐』一言仍是深信不疑。

直到一段時間之後,皮諾突然消失了,沒有消息,沒有來往,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我在一個月間四處到在皮諾常到的地方,但是也找不著,然後我嘗試去皮諾告訴我的他的住址,才發現那地方根本就不存在。
最後,一個男人突然登門造訪,問我:「你是不是正在找一個叫皮諾的人？」
「是的。你有他的消息嗎？」我說。
於是這個男人把我帶到一所實驗室去,然後…

「騙人的！」
我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零散著的電子零件,如同橡皮一樣的人皮下外露的骨架,鋼鐵頭骨下的合成電路…
我實在無法相信,我的這位朋友,比很多盲目的人還要有血有淚,還要有情感和自我。但是他竟然是一件機器。
事實上,時至今天,我還是無法相信這一件事實。
『心境開朗就會青春常駐嘛！』
隨著熟識的聲音傳到我的耳邊,我回頭一看,又不能不眼前的事實,皮諾的記憶一幕一幕的透過實驗室中的一塊熒幕展現在我的眼前:被幫助的老人,聽故事的小孩,交通意外的傷者;平日的談話,講座上的質問,還有在戰爭前夕的痛哭…皮諾的一切,透過那塊熒幕,就彷如是透過皮諾的眼睛,一一地展望在我的眼前。
片段的最後的場景,在晚上的街道中。那時突然從跑出一群手持各種重物的人,不住的往皮諾身上打,然後片段開始出現雜音,最後漸漸的變成雜訊。
其中一位研究員在旁解釋著:「我們已經盡力搶修,但是中央處理器都被打壞了,身體各部份都嚴重受損,已經超出了可以修理的範圍…」
我就是默默的聽著,不發一言。
「而襲擊皮諾的人是找到了,但是因為律師說皮諾沒有肉體,不是人類,所以他們也沒有犯下殺人的罪行,當下被警方釋放了。亦因如此,也沒辦法為他找到墓地…」
「這是甚麼道理！？」
我實在忍不住了,那些跟機器沒兩樣沒有自我,只會聽命令的人呢？他們被殺了,殺人的不就是負上各式各樣的罪名嗎？他們死了,也不是隆重其事的下葬了嗎？這是甚麼道理？

「而我這裡…」研究員最後遞來一片光碟說「是皮諾的系統中最後一分鐘的處理程序…放到你的電腦中,就可以播放。」
於是我回到家裡之後,就把光碟放到電腦中…
「這是要告訴我的朋友的。對呀,你啊,就是你。這段資料 ,大概就相當於你們人類的『遺言』吧？對不起,我一直欺騙了你,還有所有其他的人,因為我並不是人類。其實我應該是羨慕你們吧？作為人類,你們可以有自己的夢想,有自己的路,並不是一定要依照程式去行動。所以我一直的聽,我一直的學習,希望自己總有一天可以像你們一樣的複雜,沒有一個一定的程式,那大概就是自由吧？不過,其實人類也好像不是太自由。就像是那些跑到戰場上去的士兵一樣吧？不過,我還是學會了,其實人類就是一種矛盾的生物。但是我仍然希望你們可以追隨自己的『夢』,正如我一直追隨自己的『夢』。說來,這樣下去,大概多過一會我的功能就會全部喪失掉,這大概就是你們的『死』吧？所以現在有句話我一定要說：謝謝你,跟你做朋友的日子裡,那種狀態就是相當於人類的快樂,真的,謝謝你…」
我哭了,就在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間裡。我哭了一整個晚上 – 為了人類,為了自己,為了我的朋友。

於是我用雙倍的價錢為皮諾買下了墓地,與令他誕生的人一起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喪禮。然後,在其他人都離開了之後,我走近了皮諾的墓碑。
『辛苦您了,皮諾…朋友！』我在那個小小墓碑面前說著,淚水又一點一點的溫暖著面頰…

於是,我又是孤獨一人。還是,我從一開始就是孤獨一人呢？

[後記]
游小弟拒絕了朱古力，幸而沒有拒絕我的邀請。
一共看過他4篇文，二篇有童話色彩，二篇有現代感。先選這篇，因為也許因為木偶，他才對[布偶]有親切感吧？
[於是,我又是孤獨一人。還是,我從一開始就是孤獨一人呢？]跟他的遊牧巫師形象扣弦。